前面是一片树林，刺槐、麻柳、黄桷树枝枝蔓蔓纠结一气，遮天蔽日密不透光。水月站下来说：“叫你不要跟着我，你不听？”
皮船长说：“水月，我对你是真心的，真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一个女子。”
水月说：“我已经对你说过几遍了，叫你莫跟着我！你是想试试我的手段么？那你别后悔哟！”
皮船长涎脸说：“水月，我知道你会使法，可我也知道你不会害我。”
水月随便问：“你怕蛇吗？”
皮船长说：“不怕。”
水月又问：“你怕鬼吗？”
“不怕！”皮船长就像在说豪言壮语，“我从不相信有鬼！况且，有你水月在一路，我什么都不怕！”
“好吧，那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了。”水月转过身去仍在前面走，任皮船长跟在后面自说自话一路唠叨。
“当心点儿罗，这片树林里蛇多。”水月手里有一张粉红色的手绢儿，初时谁也没有在意，只觉得她走起路来挺好看的。哪知道她随手一挥，眨眼间手里变出一条火练子蛇。那蛇弯过头来像要咬她，她扬手一扔，那蛇嗖地一声从皮船长的脚背上梭过去了。
皮船长没有提防，猛地感觉到那蛇冷飕飕的味道，吓得双脚直跳。再四下一看，树上挂着蛇，草丛里也有蛇，到处都在动，四周都有蛇。皮船长不知如何是好，想抓根棍子，刚一伸手，棍子立即变成了蛇。手一缩回来，又碰到了树上垂下来的蛇。青蛇，黑蛇，菜花蛇，还有火练子蛇，都丝丝丝地吐着血红的信子。莫非是闯进蛇窝子来了？皮船长吓坏了，半步也不敢乱动。只等那阵混乱过去了，蛇也不见了，再看水月，水月却走远了。
皮船长惊魂甫定，就想，这是水月玩儿的小把戏吧，是她有意在吓唬我？但也说不准，往天路过这里也遇见过蛇的……
再前去是腊梅湾，柏树、腊梅树成片成阵。本是薄暮时分，雾气飘渺，夜色扬尘似的直往下沉；晚风一阵阵地吹，让人感到肉皮子发紧。皮船长突然想起此地有一句民谚：“腊梅湾，鬼打湾。”是说这里有几座乱坟，不时有鬼出来作祟。这样一想，不觉腿肚子有些发软。他听到后面好像有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待回过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于是又往前走，但又老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响，不，后面是像有个什么人。
皮船长瞻前顾后地犹豫一阵，然后大起胆子往前赶，不远处却冒出了几个坟包包。好在看到水月也在前面，影影绰绰站在石头包包上等他。看起来水月也有点儿胆怯，两个人一道走，大家总可以彼此壮胆。
“皮、日、东——”皮船长听到从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极低，极压抑，“回、来、呦——”既像是在喊他，又像是七月半有人在为谁招魂。再听，却听不到了。是自己耳鸣，或者是风声呢？正想往前走，那声音又传过来了。“你—回—来—呦——”这回不再是幻觉了。皮船长的耳朵好使，他听到确实是有人在喊他，待他扭过头去看，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动静。“皮—日—东——”喊声像阴风一样吹过来，直吹得路边的树叶儿簌簌发抖。
皮船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阵发冷。想往回走，却记着水月还在前面等他，于是自己给自己壮胆，“不怕不怕，水月都不怕，老子怕个球！”
前面确实还有个人影子，但走拢一看，皮船长觉得有些不对了。水月踮起脚站在高高的坟头上，她这是想干什么呢？只见水月解下腰间一根带子，往上一抛，挂在一棵树上，然后将带子挽个圈圈，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套。
“水月水月，你，你这是干什么！”皮船长往前紧跑几步。他感到害怕，感到恐惧，水月咋会干这种傻事呢？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水月”一回头，乱发披散，面如白纸，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舌头吐出来近一尺长！
“哦呀！”皮船长的精神本已处于高度紧张，就像绷满的弓弦猛添外力必招致断裂。他一路过来只拿水月为自己壮胆，却突然看到这“水月”不是活人，而是个鬼！皮船长头皮一紧，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两眼一黑即轰然倒地……
24.救人
裴神仙本来计划着是要吓唬吓唬皮船长的。他看到皮船长守在慈云庵门口，见一个姑娘从庙子里出来，就一路缠住人家不放。进了腊梅湾，裴神仙还放出手段装神弄鬼，在后面为皮日东叫魂。不料这老小子非要跟那女子去，走到前面一个坟包包，却不知受了何种惊吓，他竟突然倒在地上不动了。
裴神仙见皮船长倒了，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壮起胆子上前，见皮船长没有任何反应。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只见他脸青面黑，牙关紧闭，嘴里白泡子鼓鼓的，人已没有知觉了。裴神仙忙掐住皮船长的人中，过一阵虽缓过气来，但眼睛还是闭起的。裴神仙本想把皮船长背回他家去，一想，要不得。这皮船长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或者真的落下了什么残疾，我裴神仙纵然口吐莲花，能保证脱得了干系？
那天他到皮日东家里，丹凤把家里所有情况都给裴神仙说了，她担心的是皮船长不要她了，又张罗着要在外面讨小。还说她也曾劝过皮船长，皮船长却发狠，居然说要休了她，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运，真的是鬼迷心窍了。裴神仙子丑寅卯地掐算了一阵，说这就是命。运程走起来了，凡事不由人作主，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丹凤就问，那用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呢？裴神仙说，禳解的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太淘神了，你们不晓得，这淘神费力的事最伤人的元气了。丹凤即说，先生，那你无论如何要救救我们，你为我们消灾禳祸权当是做好事啊！说着拿出一笔酬金，一定要裴神仙帮帮她的忙。裴神仙叹一口气，说好吧，我得使出浑身解数，不然，皮船长毁了，你们这个家也就完了。
裴神仙原想使些手段只当给皮船长一点儿警示，然后凭着他三寸不烂之舌，一吓二哄地就把皮船长“禳救”过来。不料皮船长到底有灾，我若半死不活地把他弄回去，万一丹凤不依教，硬要说是我弄整的，这好比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我裴神仙不是捉个虱子在脑壳上来挠吗？
天黑下来，裴神仙正不知该道怎么办，却来了个过路的人。过路人打个火把，一见他们非常吃惊，问：“这么晚了，你们还在这坟包包的，到底怎么了？”裴神仙见他戴副眼镜，即说：“我也是过路的，看到这人倒在这儿，想是中邪了。想走吧，又怕出人命，就看到你来了。”眼镜问：“你认识他吗？”裴神仙犹豫一下，说：“好像是洋船上的皮船长呢。”眼镜说：“既然是船长，那我们更应该救他了。”裴神仙说：“对，我们做个好事，先把他抬下河去。”裴神仙不想把人送回家去，无非是为了避免嫌疑，自己少担些干系。
二人试了试，裴神仙抱起皮船长的身子，眼镜则一手抬脚，另一手擎起火把。他俩抬着人高一脚低一脚一路拉拉扯扯地很不协调，眼镜索性把火把递给裴神仙说，算了，你拿着火把，我来背。然后把皮船长背起来，一路下来到了半边街。这一阵，“默然酒家”的客人正多，裴神仙就说，我们把他背进酒店，叫人先去洋船上报个信，让船上来人弄吧。眼镜正背得汗淋淋的，说那好，就把皮船长直接背进了“默然酒家”。“默然酒家”靠墙有一只长长的春凳，二人就把皮船长顺下来，安放在春凳上了。
解放前夕，半边街还没有电灯电话，也没有电视、电影什么的，酒店、茶馆就是人们休闲、消遣的场所。当然，半边街上的人还可以去较场坝看川戏，下河看马戏或者目莲戏。不过马戏或目莲戏不是天天都有的，他们只是路过这里，间或在沙滩上围个布幔，临时“客串”一下半边街人的娱乐。而较场坝那边不仅要掏钱，还有那么远，码头上的人一年是很少去光顾几次的。于是半边街人，尤其是半边街的男人，晚上就只有去茶馆听书，或者进酒店喝酒了。
默然酒家四壁挂着油灯，梁上还悬吊着三五个亮油壶儿。每个亮油壶儿拳头大小，触角般向外伸出三个细长的灯嘴儿，每个灯嘴儿就是一盏明晃晃的油灯。只要酒店进来几个人，油灯闪闪，满屋子都会有人影子晃动。这种朦朦胧胧的意境，跟后来的烛光晚会颇有几分拟近。
见抬了人进来，点水雀儿首先跑过去看，一眼认出：“这不是皮船长吗？他，他这是怎么了？”
背人进来的眼镜说，他像是发了病，或者是中了邪。裴神仙却说：“屁，他肯定是闯到鬼了。不然，他咋一个人直挺挺地倒在腊梅湾那坟包包上了！”
周老默也赶了过来，却说：“要不得要不得，你们咋往我这儿送呢！”
裴神仙说：“我跟他也只是过路的，见这人快不行了，就动了点儿善心。你们这儿人多，叫个人去通知船上，让他们来人把他弄回去吧。”
周老默说：“你们不如把他送回家去，就这样子弄回船也不是事啊。”
眼镜说：“我们不知道他家住哪儿，况且……”
酒客也围过来好些人，也有不少人认识皮船长，却没一个说知道他家住在哪里。有一位老成的客人则说：“我看这样行不？你们一边着人去通知洋船和他家里来人，另外还得马上帮他找个医生。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我们都不晓得他患的是什么病，病重病轻地万一误了医治，也就害了一条人命。”
有人立即附和，说对，是要先帮他请一位医生，他家里出得起钱，费用是不必担心的。可请医生还得打起火把进城，进了医院还得先交出诊费，即便医生请来看了还得跑来跑去的帮他抓药，说到底，大家只不过是过路人、旁边人、看热闹的人，除了酒店老板，谁也不想担更多的义务和责任。
点水雀儿明白了，这皮船长既然已抬进了屋，她绝不能再去撵人家走，但摆在这儿总不是办法呀。她突然想起水月，水月神通广大兴许能解决问题。怕的是水月不好说话，本待叫山二哥去请水月，但山二哥没在，况且夜间孤男寡女的也不方便呀。于是点水雀儿决定亲自去请水月。
没想到这次水月十分爽快，点水雀儿几句话一说，水月就答应跟她走了。
其实，水月整了皮船长之后，很快就后悔了。她看到他直挺挺地倒下去，想是立即昏过去了，她根本没料到他会这样经不住吓。如果就那样半死不活地摆在荒郊，会不会送了他的命呢？这皮船长虽说是可恶，但也罪不至死。如果就这样把他弄死了，我一辈子会受到良心谴责的。眼看天已经黑了，水月心里七上八下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见点水雀儿来请她去给皮船长看病，她二话没说，就收拾起东西跟点水雀儿走了。
水月赶到“默然酒家”，掰开皮船长的眼皮看了一下，即从头发上拔出几枚银针，在皮船长的百会、人中、天突、命门等穴位扎了几针，皮船长当即哼了一声。水月说：“要童便。”点水雀儿问：“什么？”水月又说：“要童子尿。”点水雀儿听懂了。立即出去满街张罗，说要小崽儿的童便。不一会儿，点水雀儿端了半碗小孩儿的尿回来。水月从身上摸出一红一黑两粒药丸，对点水雀儿说你给他喂下去。点水雀儿当真用勺子把药和尿都灌进了皮船长嘴里。
点水雀儿见水月忙完了，准备要走。就问水月：“他到底怎么样了？该没事儿了吧？”
水月说：“没啥，你们可以把他送回去了。”
这时，丹凤得到有人捎给她的信以后，竟找到“默然酒家”来了。一进门就问，他怎样了他怎么样了？水月听说丹凤是皮船长的女人，就对她说：“他不要紧了，你把他接回去吧。”然后也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就独自一人走了。
丹凤见给皮日东治病的医生，竟是这样一位标致的姑娘，却没有想到她就是皮日东所追求的目标，更没想到皮日东就差点儿死在她手里了。见裴神仙在场，丹凤还以为是算命的禳解使法整了他。急问裴神仙：“先生的办法管用吗？你不会让他落下病根或者残疾吧？”
裴神仙就叹了口气，说：“我就算准了他有这一灾。不过现在好了，你把他接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然后把他如何发现皮船长倒在腊梅湾坟头上，他如何跟眼镜把他抬到默然酒家的经过说了一遍。
其实，谁也不知道这场灾难的真相，就连裴神仙也不知道前面有小神子作法，而水月也不知道后面有裴神仙在配合。若非二人一前一后“通力协作”，现场也绝不会有那种恐怖的氛围和“恶鬼显身”的效果。
倒是丹凤很心疼丈夫，她见他遭到如此意外，担心得不得了。立即扑到春凳旁边，抚着丈夫的头问：“日东，日东，你不要紧吧？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谁也没有想到，躺在“默然酒家”半天不动的皮船长，突然把丹凤的手一拨说：“你自己回去，我要回船上去！”
其实皮船长早就清醒过来了，他也知道水月来给他治了病，还给他喂了药，灌了童子尿。但他不好意思睁开眼睛，他已猜到是水月整了他，这姑娘确实很美，但她心肠太硬了，也确实太狠了，就像裴神仙说的，她是水中月镜中花，他只能看到她，却得不到她。皮船长的心已经凉透了，也彻底对水月死了心了。但他听了丹凤跟裴神仙说的话，又想起裴神仙跟他打过的赌，就对丹凤和裴神仙起了疑心：原来他们早就见过面了，是合谋在整治我呢。于是对丹凤反感透了、腻味透了，丹凤要他回家，他坚决不肯回家。
周老默也对皮船长说：“你就跟丹凤回家吧。你那洋船是泊在河心的，要回船得靠小划子，可这么晚了，到哪里去找推划子的人呢？”
“不，不行，”皮船长仍然拗起，只坚持说，“我不回去！等天亮了，总有划子推我回船！”
丹凤原是畏惧丈夫的，不敢有违他的意愿；而众人帮着好说歹说，皮船长只高低不依。一伙人都陪着皮船长熬夜，竟在“默然酒家”整整耗了一个晚上……
足有几秒钟，二人都僵在原地，一位是惊呆了，一位是吓坏了。“对不起，对不起！”山二哥猛醒过来，前脚踢后脚急忙退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