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传闻
皮船长中了邪，井里扔了死耗子（老鼠），山二哥要找人打仗，这几条爆炸式的新闻，就像是自己长了脚，不到一上午就把野码头和半边街都跑遍了。
修船工地上是水飘儿最先得到这几条消息的，一早他去茶馆，先是看到了皮船长，然后就听人说四方井里有人扔了死耗子，紧接着就听到说山二哥被何宝子的爹打了。
水飘儿在伙房打杂帮厨，秀秀一早下了河，侍候工友们吃了早饭，水飘儿就溜开了。也不是偷懒，他只是想去茶馆转一圈儿，看看昨晚说书的人有没有变动。茶馆昨天刚换了《三国演义》，水飘儿听说东吴的拆冲将军甘宁，竟然是从本码头出去的人物。
水飘儿刚拢茶馆，就见一位汉子背了皮船长下河，还有一位眼镜在后面经佑，走拢茶馆，他们找一把凉椅把皮船长放了下来。众人围拢一看，见皮船长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嘴里虽然还在喘气，却闭着眼睛一直没有说话。有人问：“这不是皮船长吗，是不是要死了？”那汉子说：“你才要死了！你没见他已经没事儿了吗？”一同下来的眼镜也说：“不碍事儿了不碍事儿了。”那汉子却说：“你们没看到，昨天夜里，有人把他背到上面那酒店，他满嘴白泡子鼓鼓的，不省人事，倒是叫小神子来看了，说是中了邪。小神子留下两颗药，叫周老默给他灌下去了。他也不肯回家，天一亮就在喊背下来，看是用划子把他送回洋船，或者找人给洋船上的捎个信去……”旁边有人说：“叫洋船上的下来接人吧，你还在这儿罗嗦什么呢。”这位汉子说：“嘿个杂种，我也只是个过路的，你喊我我喊哪个？”他接着又说，“我听周老默说，皮船长想娶小神子，上午还在求他们帮他做媒呢，不料晚上就弄成了这副样子，也不晓得究竟是啷个回事……”
茶馆老板喊：“还等什么呢！快，叫推划子的张老爹，去把洋船上的徐老鬼叫下来，不然都围在我这儿，算个什么事呢！”
“怪糟糟的，”有一位下河喝早茶的客人挤过来说，“这边有人中了邪，那边井里有人扔死耗子，这是人作孽呢，还是天老爷在作孽呢？”
“你是说哪口井里扔了死耗子？”
“我刚从半边街下来，半边街不是有一口四方井吗，今早晨发现井里面有两只死耗子，都泡胀了，嘿，真是害人！”
“是不是老鼠自己掉到井里去的哟……”有人不太明白。
“屁！井旁边有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谁跟共产党走绝没有好下场’，这不明明是在恐吓么？”
“这么说来，这次他扔了死耗子，下次他就要投毒了啊……”有人真有些害怕了。
水飘儿挤在人堆里，正要打听扔死耗子的人查出来没有，背后却伸个脑壳出来说：“这几天的形势，还真有点儿紧张，你们有人担心投毒，那边还有人喊要打仗，都凑到一起来了。”
众人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那人说：“我也是听歪楼门出来的人讲的，昨下午山二哥找何保长较劲儿，何保长先动了手，二人约好两日后决斗呢。”有人问，是为什么事呢？那人说：“听说好像是为了秀秀的事，何保长出手打了山二哥一耳光，其他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水飘儿一听，明白了，难怪山二叔一早还没有下河呢。忙扭住问：“你说的，是何宝子的爹吗？”那人说：“是啊，何保长就是何宝子的爹何熊。”水飘儿不干了，说：“那得了！这姓何的是不想活了，敢出手打我们山二叔！”想立即回去向明生报告，得找人去修理修理这个姓何的。急抽身出来，没走几步就是铁匠铺，水飘儿心想毛铁匠跟山二叔关系最好，我得先告诉他。
“毛铁匠！”水飘儿喊，“你知不知道，何宝子的爹打了山二叔？”
毛铁匠停了手上的活路问：“你在说什么？”
水飘儿说：“刚才听人说，为了秀秀姐的事，山二叔找何宝子的爹论理，被何宝子的爹打了，还说过两天他们要决斗呢！”
毛铁匠一听，“哐”地一声扔了手里的铁锤，一边解身上的围腰，一边说：“格老子的，搞邪了，走，看老子去找他姓何的算账！”
水飘儿一把把毛铁匠拉住，说：“我先去跟明生哥说说好吗，还得找几个帮手儿，不然，他那里人多，我俩怕搞不赢他。”
毛铁匠说：“怕他个锤子，那何熊寡骨寡脸的像个痨病壳壳，上来三个五个的老子都不虚他！”
“水飘儿，水飘儿！”这时有人从半边街下来，隔老远就在喊，“你快跑一趟，水月叫你有事呢！”
水飘儿忙问：“是什么事呢？”
带信的人说：“我也不知道，只听水月说，你跑一趟，快把水飘儿帮我叫上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水飘儿纳闷，一大早，会是什么事呢？毛铁匠说：“走吧走吧，我陪你去见水月，再上歪楼门去找那姓何的算账！”
水飘儿一想要不得，水月姐姐明明是找我呢。忙说：“不行，我要先去水月姐姐那儿看一下，你帮我跟明生哥捎个口信，然后你就在他那儿等我。”
毛铁匠见水飘儿的作派像个大人似的，心想，明生那帮人，若听了山二哥跟何熊的事，说不准也炸了。就说：“好吧，你去见水月，我先去明生那儿，看看山二哥是不是已经下河了。”
等水飘儿上了半边街，毛铁匠即车身去修船工地，没有见到山二哥，就找明生和王掌墨。他把从水飘儿那听来的消息一说，明生果然大吃一惊，然后就议论起来。
明生说：“何熊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出手打人，也不想想，这是不是他打人的时候，是他打得打不得的人！”
毛铁匠说：“老子手痒，马上就想去收拾他一顿！”
“嗯，说起来，野码头这边没有出事，倒是山二哥那里有事了……”王掌墨在旁边默了默，他知道何熊的根根底底，只说：“何熊何保长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习过武，当年还是袍哥的红旗管事，动辄讲‘三刀六个眼’，‘丢翻’个把人连眼都不会眨的。”
毛铁匠说：“球，何熊算个什么东西，老子打他就当打铁，还怕锤他不扁！好在昨天山二哥没有还手，兵书上叫‘哀兵之计’，或者叫‘后发制人’，现在主动权是操在我们手里的，我们想几时还席就几时还席！”
王掌墨分析说：“何熊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物，歪楼门也还有几个人，他打了人也肯定是有防备的。那保长名号现在虽不值钱了，但……”
明生说：“山二哥当时没有还手是对的，我不是说要去找何熊打群架，只是叫几个人去跟他评理，他肯赔礼道歉就不说，他要讲狠，我们再跟他讲狠。”
毛铁匠说：“嘁，光赔礼道歉就行了，他得认罪，然后挂红，放火炮儿（鞭炮）。不然，山二哥叫人打了就打了，那以后他还怎么在码头上走？”
三个人在一边儿说话，还没有作出决定，又有几个人凑上来，一听，在说山二哥跟何熊的事，山二哥还吃了亏，一个个都气炸了，都要出来为山二哥打抱不平……
这边尚在嘀咕，没提防胡四从渡口那边回来，隔老远就在大声武气地喊：“皮船长想娶水月，听说是撞到鬼了！”有工友忙问是怎么回事。胡四说：“他上午找人做媒，要娶水月，晚上就撞到了鬼，一个人白泡子鼓鼓的睡在腊梅湾，差点连命也丢了！”有人就笑：“皮船长有那么多老婆，他还想娶水月，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能不撞到鬼吗。”有人问胡四：“他撞了鬼，你是怎么知道的”胡四说：“刚才张老爹把他送到洋船上去了，看样子，人还没有还阳呢。”又说：“格老子的，歪楼门的何熊，怕也是撞到鬼了，敢打我们山二哥，他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有人立刻急了：“什么什么，山二哥挨打了？”
外面说的不要紧，却把个秀秀害苦了。秀秀在伙房弄饭，伙房没有门，只用篾席子围了一下，外面的情况一目了然。秀秀一早下河没有见到山二哥，就有些放心不下，一是怕他插手自己的债务，二怕他去找何保长扯皮。见毛铁匠过来找明生说话，几个人神秘兮兮的，不时拿眼睛往伙房瞟，就预感到是不是山二哥出了什么事，那心儿便不由自主怦怦地跳。偏遇到一个伙计听了胡四的报告，恨恨说一句：****的敢动手，不怕遭山二哥打来摆起！另一位钻过来听个半截。冒冒失失咋呼起来：“啥呀，山二哥遭打来摆起了？”王掌墨回头短他一句“你锤子吃多了”，却听秀秀那边“噗”地一声，一勺汤浇在火中腾起一股灰，人晃一晃便软软倒在地上。
临时搭起的伙房，顿时炸了营。幸好没有打翻滚沸的鼎锅，否则还会酿成大祸。几个年纪大点的工人七手八脚把秀秀抬到一边，卡的卡人中，喂的喂水，不一会儿秀秀悠悠然醒转来。她推开众人，却只是嘤嘤地哭。
明生知道是怎么回事，挥挥手将众人赶开，然后他低声对秀秀说：“秀秀你搞错了，山二哥没事，真的没事，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秀秀扬起脸，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见明生不会骗她。忙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也顾不得跟谁打招呼，竟一边拭泪一边往家里去。
26.拔钉子
水飘儿找山二叔找一大圈儿，最后总算在他家里把他找到了。
水飘儿忠实地传达了水月的话。他说，山二叔你快到水月姐姐那儿去吧，上次她说要见你，却一直没有看到你，她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呢。水飘儿见山二叔像是气色不大好，就猜是不是让何熊那事儿给闹的呢，本想问问山二叔，怕一打岔，完不成水月姐姐交给他的任务。
山二哥闷闷的，确实有点不舒服。他跟何保长之间的事还没有完呢，一早起来，却听人说四方井里有死耗子，他还不信，去井边一看，见死耗子还在水里泡着。水井旁边的石板上有一行粉笔字：“谁跟共产党走绝没有好下场！”旁边还有四五个人，大家一边捞起死耗子，一边在分析，这是谁干的过恶事呢？只怕生的儿都没有屁眼儿！半边街有好几口井，但这口井最好，大家几乎都在吃这口井里的水。这扔死耗子的人多半不是半边街的人，那么，他会是谁呢？大家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山二哥就用桶把井里的水提干，因为蓄的水深，待他把水井淘洗一遍，已累出一头汗水。
山二哥正想问水飘儿的话，却见老弯顺路过来，忙起身把他迎进屋里。
“我们半边街有人做过恶事呢！”山二哥顾不得说别的，先把四方井有人扔死耗子的事对老弯讲了，还说了水井旁边写的粉笔字。“这个东西很坏，我猜，他肯定是共产党的死敌和对头。”老弯一边听一边点头，说：“这事儿我也听说了，他们是在吓唬人呢。”山二哥说：“这吓得倒人吗？只让人恶心，只能引起大家的公愤！”老弯问：“你们分析过没有，是谁干的呢？”“我们也分析了，做这种过恶事的，不是半边街上的人。因为半边街上的人都晓得这口井最好，都在吃这口井里的水。”山二哥甚至想到过何熊何保长，但立即否定了他。因为何熊在半边街也有个铺面，虽然没有营业，却不时下来看看，也要用这口井里的水。老弯想了想，问：“听说，最近你们这儿来了两个厨师，这两个人怎么样？”山二哥眼里一亮，觉得这两个人倒真有些嫌疑，于是把这二人想调戏点水雀儿的事也对老弯讲了。老弯在默默地思考，说：“这号人不能放在半边街。他们是想在半边街插颗钉子呢——这种钉子得尽快拔掉……”
水飘儿在旁边听，有些事虽然搞不懂，但听说要拔钉子，立即说：“拔钉子这事儿好办，请水月姐姐画道符，就把他们赶跑了！”
老弯不认识水飘儿，猜他是河下的小伙计，只对他笑一笑。
山二哥突然想到老弯会有要事跟他谈，不能让水飘儿在旁边添乱，即说：“去去去，大人在这儿说话，你捣什么乱！你快办你的事去！”
山二哥把水飘儿赶走了，接下来又跟老弯交换了一些情况。老弯讲了这两天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不仅要把自己的兄弟组织起来，还得随时留心敌人的动向，并着重布置了护船护港方面的一些事情。
水飘儿见山二叔好像没事儿似的，一早起来还淘洗了水井，就想他跟何熊打架的事莫非是误传吧？这山二叔也是的，我提个建议你不采纳也罢，还当着客人的面赶我……水飘儿心里不高兴，觉得今天很没面子。这“拔钉子”不就是要把那两个家伙赶走吗？这对水月姐姐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水飘儿本来是要下河的，回头一想，我就去找水月姐姐把这件事给办了，省得再跟你们罗里罗嗦地费口舌。
水月见水飘儿回头又找她来了，就问：“怎么样？你碰到山二叔了吗？”
水飘儿就讲山二叔遇上了难题，他要拔钉子，要把外来的那两个厨师赶出半边街。还说了这两个厨师很坏，真的。他们不仅往水井里扔死耗子，还想调戏默然酒家的点水雀儿呢。水飘儿并不是有意要扯山二叔的旗号，他只想把话说得更简捷一些，更集中一些，于是云里雾里如此这般地瞎汇报一气。不料几句话一说，倒也立即引起了水月的重视。
水月也觉得这两个人坏，却只说：“那你就等山二叔拔这钉子好了。”
水飘儿说：“不，他们说起来费事，做起来也费事，远不如水月姐姐能干。水月姐姐只须画一道符，就能把这两个人赶走了！”
水月听了水飘儿的，脸上露出微笑，想一想说：“好吧，但这事你不能对山二叔说，也不能对其他任何人说，否则，我的符就不灵了。”
水飘儿直点头：“好，我决不跟任何人说。水月姐姐，那，你就动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