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找出一张黄裱纸,裁出自己需要的大小。先磨了墨,然后提笔画了一道符,最后又录了一副对联交给水飘儿:“好了,你把这道符拿去贴到他们门上,然后把这副对联贴在大门两边,你去做的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记住了吗?”
水飘儿从水月手里接过那道符,还有一副对联。即从水月家里悄悄出来,直奔何保长的何家店铺。他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先往大门两边贴了对联,本想把那道符贴到门框上去,人却没有那样高,就跳起来贴到旁边的木枋上。然后四下一看,见没有被人发现,就一溜烟儿地下河去了。
过了一会儿,从半边街过路的人发现这家店铺出怪事了。别人门上的对联,都是贴的红纸,这一家却贴的是黄裱纸,一边看还一边读:
黄泉路上不见金乌玉兔
幽冥府中岂容恶棍奸雄
不大功夫店外竟围了一大堆人。有人认出来,嘿,这不是丰都鬼城用的一副对联吗?更有人指出,这是鬼门关到望乡台那段路用的对联。还有人眼尖,看到旁边木枋上还贴着一道符,于是议论,只怕这屋里真要死人了……
众人的议论,终于惊动了住在屋里的两个厨师。两人出来一看,门上贴了一副黄裱纸对联,一读十分晦气,不由心头起火,两爪撕下来,正想张口骂人,突然看到旁边巷子里跑出来一个老头儿,一边跑还一边哭腔哭调地喊:“不得了!不得了了!这后面有个人吊死了!”
一伙人从那巷子进去,爬上土坡,果然看到后面那颗歪脖子麻枊树上吊着一个人。有人上去把那个吊颈的人放下来,却认得,正是不知去向的熊运松。尸体硬翘翘的,想是已经死了几天了。
报丧的老头儿这天在岩上捡柴火,从上面隐隐约约看到岩下麻枊树上挂件长衫子,当时他并没有看到头,也没有看到衫子下面的脚,只以为是大风从哪里刮来的“财喜”。阴悄悄从岩上下来,从这个小巷子进去,待走拢一看,才发现是个死人,顿时吓得脚手软的,一步一跌地跑出来报丧。
半边街的人把那具尸体抬到何熊的店铺前,下了块门板,把他停放在大门口。待那两个厨师上前辩认,果然是他们要找的熊运松,却脸青面黑的,舌头也吐了出来,手上、身上已起了尸瘢。
众人只管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人是怎么死的呢?”
“怎么死的?闯到鬼了,该他死!”
“想是老了,活起没意思,就上吊算了!”
“只怕是怄气死的吧?那天他的侄女儿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大概也就不想活了……”
熊运松在此地只有何桔子这么一个亲人,于是有人去歪楼门通知何桔子和何保长。何桔子和何保长只说晦气,叫打发他一口棺材算了。却一时半会儿不见动静,人也懒得去半边街张罗,就让死人摆在街边儿。住在那里的那两个厨师,好歹按照当地规矩,先往死人脸上搭了张草纸,又往停放死人的门板下塞了盏油灯。满以为再也没有他们的事了,没有想到接下来那个晚上却出了怪事——
天黑了,大门豁敞着,门板上孤零零地停着一具尸体。尸体下面那盏灯,扑闪扑闪的,活像是死人子在出气。那两个厨师自然不是胆小的人,只是不想为熊运松守夜。他们一边埋怨何保长不来收尸,把死人摆在门口很不好;一边洗了脚蜷到床上睡下,就议论熊运松的死。
“你看到没有,他是被人卡死了然后再吊起来的!”一个在床这头说。
“是的。看样子,他根本没有反抗。”另一个在床那头说。
“估计是来不及反抗。他手里的东西没有了——这肯定不是生手干的。这半边街,不是世外桃源,可能藏得有共产党!”
“那那,那我们……”
“那我们,我们咋的?你害怕了——哼,真没出息!”
“我,我是说,我们得防着点儿……”
“防也是要防的,这防人倒还好说,防鬼,可就防不胜防了……”
“我总觉得,这屋里阴森森的,只怕真的……”
这时门口传来呻唤的声音,好像是熊运松在翻身,在喊身上痛。二人一惊,忙趿了鞋出去看。门口没有人,搭在熊运松脸上那张草纸已经被风吹跑了,尸体吐出舌头,微睁着眼睛,仍然硬翘翘地死在那里。二人只当是错觉,仍回来蜷到床上躺下。可没过一会儿,又听外面那扇门板有动静,像是死人一翻身坐起来了。二人一激灵都从床上坐了起来,探头一看,外面仍然没有动静。索性下床,把屋里的桐油灯拨亮一些。他们也不再睡了,只能靠在床上打瞌睡。可刚一迷糊,就见熊运松进屋了,眼睛使劲眨巴眨巴,还看见熊运松的影子直晃,刚刚想喊,熊运松的影子又立即变成了灯影子。关键的关键,这不只是一个人的幻觉,而是他们两人共同产生的幻觉。于是二人就有些胆寒了,干脆两个人睡一头。但仍然睡不安隐,朦胧中不是这个在喊你别摸我的脑壳,就是那个说你在摸我的脚。后来,就连那个胆子稍大一点儿的也挺不住了:“不行,这里不能住人了,这里确实太危险了!”
第二天天亮,人们路过何家店铺,见门口仍躺着那具脸青面黑的尸体,木枋上贴的那道符,还在风中飞一飞的。门洞大敞八开,住在屋里的两位厨师,却早已逃得不知去向……
27.治臭虫
再说水飘儿顺着半边街一溜烟下了河,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办了件大事,心里头十万八千个毛孔无不感到快活,无不感到滋润。这时候,水飘儿最希望碰到两个人了,山二叔或者明生哥看到他一脸高兴的样子,肯定会问,水飘儿水飘儿,你咋这样高兴呢?水飘儿就会说,没有哇,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山二叔尤其是明生哥肯定还会说,不对,你肯定遇到了特别高兴的事。水飘儿就笑,只说大概是因为天气好的原因吧。反正,水飘儿绝不会把秘密说出来。他跟水月姐姐保证过,不对任何人说,那就一定得遵守自己的承诺。
水月姐姐神通广大,要从半边街赶走两个坏东西,不过是举手投足画道符的事。如今水飘儿最欣赏水月姐姐,最信服水月姐姐了。就像水月姐姐的功夫是由他发现的,他也早已把自己当成水月姐姐一伙的人了。
一路上水飘儿却并没有遇到他熟悉的人。经过铁匠铺,见毛铁匠没在,只当他还在明生那边等他。水飘儿认为毛铁匠这个人好是好,力气大,但只会打铁,却没有山二叔稳沉。做人,还是要稳沉一些的好。水飘儿走拢修船工地,偏起头一看,没有看到明生哥,却见毛铁匠在伙房里帮厨。想了想,因为没有见到明生哥,他也懒得跟毛铁匠搭话,即转身往河边走,心里仍装着那团高兴。水飘儿心里有了高兴的事,却不能对任何人说,就像喝了好酒,酒劲直往上冲,既不知道该怎样发泄,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泄。水飘儿在沙滩上一连打了几个倒踢,还翻了几个空心跟斗儿。又在江边捡了几个石子儿,使劲儿往江里扔,要一个比一个扔得远。不一会儿,竟整出一身毛毛儿汗来。水飘儿突然觉得他该转去了,工友们正在忙呢,他们看到了,会笑话我的。于是往工地上走,一扭头正好看到明生哥从东门码头过来。
明生心里有事,刚从环城路船民协会转一圈儿回来。路过东门码头,他叫了三个船主,要把有关“精神”先跟他们通通气。本想先回修船工地看看,见那里人搞搞的(人多)摆一大摊,就折转来,往沙滩走。水飘儿看见了,也跟了过来,明生只瞟了他一眼,却没有像山二叔那样把他赶走。大家找个干净地点坐下来,就像几个朋友临时碰到了,在吹龙门阵似的。
明生原来是去船民协会打探消息的,却在那里遇到省万师的一个老师。那个老师戴副眼镜,好像说是姓李。听明生说,省万师就是四川省立万县师范学校,原先叫四川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最是个了得的地方。早年,孙中山大元帅府秘书长章太炎先生来校视察,还亲笔为学校题写过门匾和校训碑。共产党的一批先驱人物,如刘伯坚、萧楚女等,都曾先后来这所学校活动或在学校当过老师。这所学校也确实出过不少仁人志士,而今有不少民众敏感的消息,最先都是从省万师传出来的。
明生说,李老师在船民协会首先向我们介绍了重庆的“9·2”大火灾。他说根据初步调查,重庆9月2日这场大火,最初是从赣江街17号油蜡铺三屋燃起来的。火势蔓延十分迅速,延烧了朝天门至小什字、长江与嘉陵江汇合地带的大片房屋。并且引燃了江面上的囤船和其他船只,浮油在江面上燃烧,还延烧到江北部分地区。整个大火持续18个小时,余火烧了三昼夜,被毁房屋万余幢,近10万居民无家可归。大火焚毁街巷39条,学校7所,机关10个,银行、钱庄33家,大小仓库129个,囤船11只,木船135只以及大量其他物资。而重庆警方事后公布的数字却很不完整,仅说受灾百姓近万户,受灾民众四万多人,已掩埋尸体两千多人,重伤不到两百人,轻伤还不到四千人……
“嘁,涮啥子坛子(开啥子玩笑)啊,才死两千多人!”一位船主骂起来,“光是9月7号,万县就打捞起‘9·2’火灾烧死、淹死的浮尸七八十具。这是推红船(救生船)的张老爹亲口告诉我的。重庆一路下来近七百里,流了五六天,一路上都在组织打捞,况且,还有好多人没有往河里蹦,是死在坡上的、死在火里的,有的就埋在倒下来的废墟里,有的就闷死在防空洞里,未必那些人就不算死人子了?”
“国民党喜欢搞********,你娃又不是不晓得。唉,只令人痛心的是,‘9·2’这把火,让重庆哥子遭受大难了!”另一位船主也在叹息。
明生说:“李老师旨在提醒船民,川鄂边区绥靖公署早已宣布万县城进入战备状态。他们一边在疏散城里的非战斗人员,一边将所有船只全部集中到长江北岸,说是要阻挡解放军渡江。大家担心这帮人狗急跳墙,临走的时候像重庆那样放一把火,那万县船民可就惨了!”
“那是啊。如今木船已全部集中起来,船挤船靠起一大帮,木船本来就容易着火,要是他们再放一把火,就像赤壁之战,来他妈个火烧连营——那我们就真的只有跳河了。”一位船主说。
明生说:“因此我们必须加强联络,加强团结,加强戒备!要是他们真敢动手烧船,那我们就没有退路了,只能跟他们一拼到底!”
另一位船主站起来说:“明生说得对。当局平时只知道对我们敲骨吸髓,临到要垮台了,还想拉我们垫背,那我们就得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绝不能让他们白捡了便宜!”
明生说:“最可气的是水警所那几个臭虫。平时耀武扬威地不得了,这几天不随他们的主子坐观其变,还照样出来梭巡扰民。一会儿出来说要搜查水码头的陌生人,一会儿又说要收保护费,无非是想临走的时候再捞一把,我真想给他们留点儿教训!”
一个说:“这几天城里几乎已经看不到兵了,就剩几个二杆子警察在那里晃,还以为‘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现在该他们狠。”
“嗯,”一位船主点头说,“这几天,大动作我不跟他来,我可以来点儿小动作;明的不能来,我就跟他来点暗的。尤其是那个姓刘的大肚子臭虫,反正,我早就想弄整他了……”
“就是,要治治那个臭虫!得让他知道点儿厉害,不,要给他一个警告!不然,龟儿子的以为只有他凶,我们就拿他没有办法了!”
“要不,盯他****的梢,晚上等他出来,给他****一闷棒?”“不不,整狠了也不好。这种时候,万一让他抓住把柄,我们反而要吃亏……”
水飘儿一直挨明生坐着,就听他们议论,这时却出了个主意:“给他挖个坑,让他****的自己跳下去!”
众人只白了他一眼,都以为一个小孩儿还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不料明生默了一下,突然把膝盖一拍,说:“对,我就挖个坑,让他****的自己跳进去!”
那三个人只一愣,立即猜到明生是想挖个陷阱,却笑起来。明生说:“那,你们先走一步,这事儿,就交给我跟水飘儿去办好了。”
那三人拍拍屁股站起来,一路交头接耳地去了。明生就找来一把铁锨,带了水飘儿出来“做事”。他们选在水警出巡的必经之地,挖了个三尺见方足有半人深的沙坑。见挑粪的农民从这里过路,就悄悄上去给他们说了几句,农民还往坑里“捐献”了两挑大粪。然后在坑口横七竖八地搭了几块篾片,又找块破席子铺在上面,然后再薄薄地撒上一层沙,就完成了陷阱的伪装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