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最先提出要整刘警官的那个船主过来了。他说行了，后面的事就交给我来办了。他找来两块破条篷，架成人字形遮住陷阱，是怕其他过路人捷足先登误踏了“雷池”。然后守株待兔，专等那个大肚子臭虫前来领死（屎）。
这刘警官肚子特别大，是警察局下面专管水码头的一个队长。平时又歪又恶的，挺着肚子常带两名“义勇警察”出来祸害百姓。这天该当这小子要吃点儿苦头，就像是随便出来消食似的，他独自一人挺着大肚子一摇一摆地出了东门。
守在河边的人，远远看到刘警官从东门大梯子下来了，急撤了搭在那儿的破条篷，还把其他地方弄得乱糟糟的，专为他留下一条坦坦荡荡的“大路”。这刘警官的感觉也确实好，一路端起大肚子高视阔步地走过来，他一边走，一边还在琢磨，今天，我该找谁“发财”呢？突然一步踏空，只听“唉呀”一声刘警官就不见了——怪只怪刘警官的肚子太大，一跤迭下去肚子挺在坑沿上，直痛得他半天缓不过气来。等他蜷在陷阱里好容易哼出了声，才发现坑里是又脏又臭的大粪。他哼哼地在坑里喊：“来，来人，来人啦……”有几个过路的人，远远地朝他望了一眼，一扭头都捂着鼻子跑了。刘警官这才想起，今天没带“义勇警察”出来，不是他不想带，是他发现这几天他都喊不动这些****的了。
刘警官只能依靠自己救自己了。他忍着肚子痛，好容易像蜗牛一样爬出了粪坑，一看手上、脸上、身上，到处都是粪，帽子也掉在粪坑里，显然是再也不能用了。他捧起自己受伤的肚子，扑嗵一下跳进江里，江水很冷，冷得扎骨，但他已顾不得冷了，他必须把自己从头到脚清洗干净，不然他没法走路没法见人。
这时候，船上岸上围过来不少人，听岸上的人在说，这个粪坑害人，我们把它填了。更多的人则围在江边看刘警官洗澡，大家只当是看稀奇——
“哟哟哟，这不是刘警官吗？怎么了，今天掉进粪坑里了？”
“唉呀，一身都是屎！你没有吃到屎吧，啊，好臭啊！”
“唉，刘警官工作起来太负责了，得罪的人多，这不是遭到报应了吗！”
“刘警官你这是招谁惹谁了？平时专治坏人，今天怎么遭坏人治了？”
“听说刘警官要带人下河烧船呢，船可是人家的命哪，你若把人家逼急了，自然就会有人出来找你的麻烦了……”
“唉哟！刘警官你不晓得，常言说‘说尽道绝戏班子，做尽做绝桡夫子’，水流沙坝的人，莫得多少文化，你想弄整他们，说不定他们倒先动了手。他们人多势众，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哪位回去给他报个信嘛。天气好冷啊，一身肥肥白白的肉，就这样泡在江里，也不是个事啊……”
刘警官全身着冷发寒，直冻得牙齿打战，他一边忙着清洗身上的腻物，一边听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刘警官当然能听出众人的弦外之音，大家表面上是在关心他，安抚他，骨子里却无一不是在奚落他，诅咒他。如今，在这种绝对孤立的形势下，他终于切实感觉到了，大家的幸灾乐祸以及对他的刻骨仇恨……
28.亏心事
山二哥这早上没有出门，心里一是默着河湾的动静，二是默着自己跟何保长的过结，这两件事他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跟何保长交手的事，他必须瞒住众人。他知道此事若声张出去，要来帮他打锤儿（打架）的人有的是。平时他讲大家的事就是我山二哥的事，而今我山二哥的事还能不是“大家的事”？山二哥也在检讨自己，昨日撕毁借据确有些输理，但脸上挨一耳光，这就太丢人了。码头上的人都有这德性：宁输脑壳，不输面子。山二哥认为被人打了耳光，是丢了面子。丢了面子，不能靠别人帮他找回来，他必须亲自找何熊作个了结，而这件事又是由秀秀的事引起的，他更不能让其他的人插手，绝对不能将两人的拼斗变成一场群殴，因此，他必须向外界封锁消息。
当水飘儿来找他的时候，山二哥以为水飘儿只是来带信的，还当他跟何保长之间的事大家并不知道。后来老弯来找他，给他交代了不少情况，他认真记了，都是护船护港以及半边街方面的事情。回头想起水飘儿，因有老弯在场，自己不由分说地赶走了他，会不会伤了这娃的心呢？还有水月，水月几次叫水飘儿来找我，我还一直没有见到她。如果水月真有什么要事，我可不能怠慢了她。
山二哥要去水月那儿，路过何保长的店铺，见门口围一堆人，大家指指点点地在评一副黄裱纸写的对联，瞄了一眼，差点儿笑出来。看起来，住在这里的两个厨师，人缘关系也太差了。他们无皮无毛的，居然还想在半边街上钉颗钉子，可不，这副对联，分明是纸船明烛地在送瘟神呢！
山二哥进了水月的门，水月把他让进客厅，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二人分别在左右两把椅子上坐下来。
水月的客厅，大约是受了慈云庵老师太的影响，布置得有点儿像一座佛堂。客厅正中靠墙有一张香案，香案上供一尊镏金的观音坐像，还有烛台、香炉、供果。墙上还挂着一副观音菩萨的画像，观音一手端净瓶，一手拿柳枝，神态慈祥，法像庄严。左右两边挂一副对联：
掬水月在手，
弄花香满衣。
看了水月厅里这副对联，山二哥又想起何家店铺门上贴的那副对联，却怎么也没有料到，那副对联竟出自水月之手。想起那副对联他心里感到痛快，但在水月面前他却没有提那副对联的事。
水月家这副对联，是当年一位过路的高僧，见水月可爱，随手题写的。客厅的几案桌椅都是紫檀木做的，云龙花草，雕工细腻；榫头衔接，中规中矩。中式木椅美观端庄，只有一样，坐着不如西式沙发舒适随意。这一点，山二哥很快就体会到了，水月的椅子，适于正襟危坐，坐久了，换一种姿势就不太适宜。
“昨天我来找过你，你没在……”山二哥说。
水月没有任何表情，拿一本什么书在手里翻，就等山二哥拿话来说似的。
“水飘儿说，你有什么急事找我。有什么事，你说吧，我做就是了。”山二哥又说。
因为山二哥还默着何熊的事，心情不是很好，但水月今天的心情似乎更不好。水月想，你还要我三请四催地才能来呢。自“那件事”以后，你既没有个交代，也没有负起责任，难道就算了不成？尤其想到昨天的事，那个皮船长好讨厌，一再劝阻他，他却不知进退。偏偏又经不住吓，使个手段他就差点儿丢了命。若不是想到师太说的“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晚上我才懒得救他呢。再一想，如果山二哥昨天一早就上我这儿来了，哪里还会有后来的事呢。她越想越有气，见山二哥说话了，她仍不理他，就让他一直晾在那里。
山二哥见水月两次派专人把他叫来，见了面却又不说话，心里不免有些发毛（发虚）。他在野码头和半边街上也算个行止有声的人物，平时天马行空超脱得很，走到哪里虽然不能说是一呼百诺，但几时受过水月这般“冷遇”。他想说，水月，你说话呀，你说话呀你。却说不出来。坐的太师椅又冷又硬，他感到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很不舒服，却偏有一股力量把他死钉在那里。
水月在心里恨恨地想，艾青山，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走路了，你就没有问问自己亏不亏心！
山二哥终于看出来了，水月这是在逼他，逼他自己说出来，今天必须揣起这张老脸，对水月作个交代了。
“水月，我知道，你想叫我说那天的事，我……”山二哥提起那天的事，声音无端有点发颤。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事发突然，惊心动魄，但要叫他说，他怎么也讲不清楚说不明白——
那天是王掌墨求他问水月，能不能求一道符，把大门给正一正。王掌墨盖房子准备娶儿媳妇了，有一天水月从那里过路，顺便看了一眼，说你这石门框是歪的。造屋的匠人说，说邪了，我用锡锤儿吊过墨，咋会是歪的！后来石门框装好了，大家发现真有点歪，重新吊墨，上下果然差了两分。又不好推倒重建，匠人就叫请水月画道符，再把歪的地方修正修正。
山二哥去找水月，大门没关，说明水月在家里。推门进了天井，却没看到人。山二哥就喊：“水月，水月！水月在家吗？”小院儿里没有动静，除了客厅，几间屋子的门都是关起的。咦，水月去哪儿了呢？山二哥正转身要走，忽听东边房间里哐啷一声响亮。山二哥心里一惊，出什么事儿了？紧走几步把门一推，谁知门是虚掩着的，一步跨进去，山二哥立即惊呆了——水月****着，正一丝不挂地从浴盆里站起来！
水月并非有意给人留着门，是她刚打了洗澡水，一摸，不烫，又去厨房提了半桶热水，门是用脚后跟关上的。后来听山二哥在外面喊，才发现门没关严，慌慌地想去关门，哐啷一声却打翻了旁边的铜盆。山二哥一步跨进来，水月尖叫一声，只本能地用手护住自己的胸乳和下部。足有几秒钟，二人都僵在原地，一位是惊呆了，一位是吓坏了。“对不起，对不起！”山二哥猛醒过来，前脚踢后脚急忙退了出去。
最不能接受的肯定是水月，一个姑娘家，原身都被人看到了，那还得了！水月最初想到的只有死。师太知道了这件事，就开导她，每个人来到世上，还都是赤条条的呢。一个姑娘，总要嫁人，说不准这就是你们的缘分。水月原本心性高傲，后来不得不面对事实，无奈贞洁观念太强，她看过的杂书多，记不清是《三门街》或者是《孟丽君》，有个姑娘女扮男装，无意中跑掉一只靴子，让一个男人看到了她的三寸金莲，这女子后来只能死心塌地地嫁给这个男人。水月强迫自己接受了山二哥，哪晓得山二哥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该怎样来承她的情！
山二哥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画面，他简直没想到水月会有这样美丽，现在只要眼睛一闭，就能想起那个无与伦比的“玉人”。山二哥虽然是码头方面的“公众人物”，但毕竟还是个处男子，他有羞耻心。那天的事纯属偶然，他没有想过要占水月的便宜，却偏偏“占了别人的便宜”。每想到这事，他既感到无奈，也感到心跳，还感到伤了水月，自己便有些亏心……
“水月，很对不起，那天的事，我，我绝不是有意的……”废话，山二哥自己也知道这是废话。“这种事，不可以跟任何人说，你是个姑娘，你怎么责怪我、怎么处罚我都行。我感到无地自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水月听山二哥终于把这事说出来了，心里不觉又羞又恼又急又恨，一时间五味杂陈，泪珠儿已禁不住流了下来。
“我，我……”山二哥见水月哭了，顿时手足无措，更加慌了神。
哼，你这个呆子，难道非要我说出来吗？水月千难万难地真不想开这个口，她弯了山二哥一眼，恨恨地说：“艾青山，你都做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后还怎么嫁人！”
山二哥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有想到，水月一张口，竟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低头一想，人家姑娘家，更顾及自己的脸皮。她要嫁人，只能把自己下嫁给一个，随随便便闯进自己生活中来的男人。他这样一想，心里就乱了。山二哥承认水月很美，水月是他所见到的最标致的姑娘。但他既怕辜负了水月，也确实还没有要爱水月、要娶水月的思想准备。
“水，水月，可我配不上你，我怕辜负了你……”山二哥顾虑重重，说话也是胆怯怯地。
“你不负责任，那你就杀了我，然后再杀了自己！”水月绝然说。
山二哥窘住了：“不，水月，你怎么想得这样绝呢？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既能干，又好看，我只是说，我只是……”
“你知不知道，皮船长昨天差点儿就死在我手里了？”
山二哥一惊：“那，那，是怎么回事呢？”
“他向我求婚，死皮赖脸的一直跟着我。我只得使出手段，一回头变个吊死鬼，就把他吓倒了。”
“噢，人吓人吓死人呢，何况……”
“若不念我心善，慈悲，只怕他连命也丢了！”
山二哥心里一抖，随即想起点水水雀儿告诉他的，皮船长还想娶水月呢，脸上佯笑道：“皮船长也算个有本事的人，但他大你许多，也真的配不上你。”
水月是个孤傲性急的人，见山二哥不像个感情细腻的男子，也不想再跟他啰嗦，就干脆挑明说：“我今天把你叫来，只是想把话说开。我，我俩……两个人的事，我是说，我知，你知……”
山二哥见水月想说什么，仍觉得有些碍口，就说：“水月，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我听你的。”
水月说：“那好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在想好以前，我不嫁人，你也不能娶亲！你做得到吗？”
山二哥见水月说话霸道，虽说来得突然，却也在情在理。“嗯，好吧。”山二哥望了望水月，略想一想，即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他说共产党虽然不搞什么“共产共妻”，却讲的是一夫一妻。你想，从重庆到汉口，皮船长有多少老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