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船歌
明生领着水飘儿给刘警官挖了个陷阱,回到修船工地,才悄悄问水飘儿,山二哥那边怎么样呢?水飘儿就讲了山二哥上面的情况。不料众人都围过来问他,山二哥到底怎么样了?水飘儿只好说,水月姐姐叫他有急事去了。看那样子,就像没事儿似的,我也没问他跟何保长之间的事。毛铁匠嫌水飘儿不灵醒,这么简单一件事都问不明白。明生却对毛铁匠说,我晓得山二哥的德性,他不会随便让我们插手这件事的。你且别慌急着要去打锤儿(打架),等一会儿山二哥下河,我探探他的口气再说好吗?毛铁匠想了想说,好吧,那我就等山二哥发话了。这口气,他咽得下去,我是咽不下去的!明生仍怕毛铁匠闯到歪楼门去惹事,就对毛铁匠说,秀秀回去了,你铁匠铺的活路如果不是很忙,今天你就在我这边帮帮厨吧。
众人散开,该做啥子仍做啥子。自然,水木匠的习惯,手里做活路,嘴上还免不了有些闲白议论。有说皮船长昏了头的,有议何保长瞎了眼的。金老怪问王掌墨,你说何保长那借据是真的假的,到底欠了他多少钱呢?王掌墨说,谁知道呢,大约只有何保长、山二哥和秀秀他们几个心里有数了。金老怪试着问,那,能不能去问问他们呢?王掌墨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说,算了,你就别操这份儿心了,你问他们,他们也未必肯说。
明生临时又指定一位做饭的人。他在伙房外边儿找一段圆木坐下来。心里有一种困乏的滋味儿,就感觉江水匆匆流,凉风阵阵吹。旷阔的沙滩又奏起修船的交响乐,乒乒乓乓呼呼啦啦吱吱嘎嘎,杂乱而又和谐地混响着。那条被把杆支撑着的木船,没了桅杆,没了拱棚,没了锁幅,把一张陌生的面孔暴露在世人面前。船底船帮触损朽蚀的地方凿开几道口子,恰似一只打了孔的漏勺。明生想,这多孔的木船就像一只筛子,若将那撑船的把杆一拉,就会有几个人被罩在里面了。明生叹一口气,想起儿时同表妹一块儿在小河边罩雀子的事。那时雀子真多啊,除了麻雀,还有点水雀,画眉,斑鸠,腊嘴儿,白头翁。人不长大该多好,小时候过家家还可以娶表妹当媳妇,而现在却……
这时秀秀在明生心里格外生动起来,今早上她那张含泪的脸,竟比出水芙蕖、带雨梨花还叫人心疼。明生心里涌起一种极复杂的情愫,是哀怨?是敬重?是坦然?是失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承认,表妹用情是专一的,深沉的。当她误听山二哥遭到意外,竟至昏厥晕死;而自己呢,一门心思却讨不来她的一张笑脸……
这时,明生耳畔响起了悠远的号子声,过细一听,却是一首峡江人爱唱的古歌:
月照江头半掩门,
待郎不至又黄昏。
夜深忽听巴渝曲,
起剔残灯酒尚温……
男人死后,秀秀回云阳想接妈上来住。秀秀妈大约是故土难离吧,苦苦求她她就是不愿离开老屋。秀秀回来坐的是明生的船,一路上情绪低落到极点。船上的伙计们这回格外文明,该打光胯的,他们宁可穿湿裤子;该骂粗话的,他们宁可捂在肚子里生蛆。除了男子汉与险滩恶水的顽强拼搏,除了群体表现的阳刚之美,他们不愿在秀秀心目中留一丝怯懦和猥亵。可船工的努力根本没引起秀秀的注意,而秀秀的哀伤反而引起了船工的不安。
峡江木船皆一桅一帆,下水全凭推桡摇橹;上水依靠划桨拉纤,此外,逆水行舟还可以借风扬帆(因峡江水急,下水船是不能升帆的)。这天,待明生的木船拉上一处险滩,正遇上风,便收了纤藤挂上布条(风帆),船工们推六七把桡片唱起了川江号子。船上有专门领唱号子的工人,这人姓章,大家叫他章号子。章号子先是几句书帽(唱段前的引子),再从盘古老王开天辟地,唱到乾隆皇帝游江南;从梁祝小别十八相送,唱到秦重为花魁怀里温茶。众人齐声喝彩。明生说,他一个人唱好累,我们每个人来一段如何?船工们说好。大家为了讨秀秀欢心,无不精神抖擞,一呼一应轮流领起号子来。
其实,川江号子要分三大类,即桡工号子,拉纤号子和搬运起卸号子。这些号子,是船工和码头工人在长期作业中为了协调一致、鼓舞士气,形成的一种一呼一应或一呼众应的歌子。其中,拉纤号子和搬运起卸号子,往往近乎于发力时的呐喊,一般比较短促。而桡工号子则比较丰富,根据行船位置及水流缓急等不同情况,又分起桡号子、招架号子、抓抓号子、烟炮号子、斑鸠号子、诉板号子和连巴浪号子等等。桡工号子合辙押韵,内容千变万化,唱的有古代神话传说,有川江沿途风光,有个人的经历遭遇;既有口口相传的老段子,也有不少“即兴创作”的新段子。
听明生发了话,水飘儿便自告奋勇,说我来我来。竟头一个唱起了现编的幺二三号子——
太阳出来哟
——嗨咳
一点红哟嗬
——嗨咳
扯砣糍粑哟
——嗨咳
拌白糖……
众人笑起来,说这是什么话,打回去打回去。换上一位——
有朝一日哟
——嗨咳
时运转罗嗬
——嗨咳
两条裤儿舍
——嗨咳
重起穿哟……
有人说你这气魄也太小了,我来我来——
有朝一日哟
——嗨咳
时运转罗嗬
——嗨咳
我坐江来哟
——嗨咳
你坐山罗嗬……
众人先是一愣,却突然开怀大笑起来。
章号子说前次路过巫山,我找扯船子(拉纤人)学了两段五句子,跟我们的川江号子也差不多。你们要不要听听?众人说好,是得换换口味了。章号子的嗓音高亢嘹亮,即穿云裂石般唱了起来——
吃了饭来好乘凉
问姐想郎不想郎
丝瓜开花长对长
豇豆开花双对双
哪有情妹不想郎
章号子接着又唱——
凉风飘飘好做鞋
可惜没带样子来
口叫情哥脚跷起
照样剪来照样裁
给哥做双换脚鞋……
大家不便张狂,偷眼看秀秀,秀秀却无动于衷。然后轮到明哥儿,跟众人唱的却又不同——
大河涨水哟
滩对滩罗嗬
我扯根芭茅舍
做桅杆罗嗬
妹妹轻轻哟
把郎唤罗嗬
哥在盆里哟
撑纸船罗嗬……
唱的是秀秀听得懂的往事。怎奈秀秀人如木石心若死灰,除了在火舱内埋头为众人做饭,她始终没露过一丝儿笑脸……
后来,又冒出个自作聪明的水飘儿,拿一双鞋来哄明生,说是秀秀姐专门为他做的,让明生暗地高兴一阵。明生为了“还情”,提了东西去见表妹,表妹连门都不让他进。等到大年夜在山二哥家里团年,明生才看出来了,表妹的心早已属于另一个人……
明生心里空落落的,这时偏又想起在裴神仙那里抽的彩头儿。他使劲儿搓着手里的纸棍儿,就想把那几个字铭刻在自己的掌心。一用力,手里一声脆响,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搓的不是那根纸棍儿,而只是一根折断的小木棍儿……
30.兄弟
水飘儿走过来,见明生一动不动地坐在木礅上,偏起头一看,见明生脸上挂着泪水,忙问:“明生哥,你咋哭了?”
明生一惊,忙往脸上一抹,掩饰说:“噢,是河沙吹迷了眼睛。”水飘儿把嘴一瘪,有些不信。
水飘儿悄声说:“山二叔下河来了。”
山二哥往伙房望了一眼,明生猜他大概是找秀秀,即迎上去小声说:“秀秀听到说你挨了打,人都急昏了。她回家去了,你还没有看到她?”
山二哥一愣,心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们咋这么快就知道了?见毛铁匠一双眼睛在往他身上看,便拉了明生和毛铁匠说:“来来来,我跟你们说。”旁边水飘儿也凑上来,山二哥要把他支开,即进了伙房,顺手拿起一只洋瓷碗,盛了几样现成菜,递给水飘儿,“兴许这碗还是秀秀带下河的呢。水飘儿,你给秀秀两娘母端去,就说我好好儿的,屁事莫得。”水飘儿本想说句什么,瞄了山二叔一眼,只得端起碗往秀秀家去。
“唉,你们这些人!”山二哥扯了明生和毛铁匠到一边,简单讲了一下他跟何保长的冲突,然后说:“真没有想到你们就知道了。我可先招呼了,这事儿不准你们任何人插手,谁要是多事,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毛铁匠十分不满地说:“你别说了,打人还有打脸的吗?何熊这个东西,你别管了,就交给我去处理!”
山二哥说:“我就知道你有这德性!你姓毛,性子毛(野蛮),使手锤儿锻铁,那是你毛铁匠的本分;但动不动找人挫锤儿(打架),逞强斗狠,你以为别人就高看你了?”
毛铁匠把头一梗说:“我……”
明生忙把他拉住,息事宁人地说:“算了,事情不出已经出了,我看这样行不,你们把这件事交给我,由我出面来处理,一定叫他赔礼道歉。”
毛铁匠反对:“算了算了,你那温吞水。我要叫何熊下跪认错,当众放火炮儿(鞭炮)了事!”
山二哥有些恼了,拧起眉头说:“毛铁匠,你还听不听招呼?我再说一遍,这是我跟何熊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不准你们任何人插手!”
毛铁匠仍然不服地说:“你说过,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未必然就不是我的事了?你还讲不讲理?”
山二哥拿他没法,只好说:“我跟何熊的过结,由我跟何熊解决。这样吧,到时候,我叫上你一道,但你只能在旁边做见证人。”
“那……”毛铁匠见山二哥主意已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回过头来山二哥看到金二远远站在一边,一副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就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金二吞吞吐吐地,指一指毛铁匠,说:“我,我找毛铁匠……”
毛铁匠走过去,金二就跟他嘀嘀咕咕地,看样子毛铁匠很不耐烦,手一甩就转来了。毛铁匠对明生说:“那,今天我就在这儿给你帮厨。”然后进了伙房。
明生又对山二哥说,现在万县的木船,已经全部集中到北岸来了,千万不能发生重庆“9·2”火灾那种事。山二哥说,嗯,这是头等大事。船民兄弟一定要齐心,一是要严防有人纵火;二要有充分的消防意识和思想准备。船与船不要绑得太死,万一有情况得撑得走、荡得开,不要让火烧连营遂了歹人的心。明生心里还惦着秀秀呢,就对山二哥说,秀秀知道你的事以后急得很,这阵河下暂时没有什么事了,我看,你是不是先回去看看秀秀呢?山二哥想了一下,觉得不能让亲朋友邻为了自己的事着急,况且秀秀是个特别细心、特别重情义的人。就说那好吧,我先回去看看。
山二哥从野码头回来,肚子里仍揣着心事,乃至后面有人喊他,他都没有听清。直到上了半边街,山二哥才发现有人跟着。“山二哥,是回家么?”后面的人问他。山二哥一回头,却认得,是洋船上的轮机长徐老鬼。山二哥“噢”了一声,也问:“你上岸有事?”
山二哥知道,洋船上的船员分轮、驾两个部分,驾驶部控制轮船的行止和航向,船长除了管理全船,还直接指挥着驾驶部;轮机部则由轮机长负责,具体控制轮船的动力和机械设备。那时候的轮机长,俗称“老鬼”,这位“老鬼”姓徐,大家都叫他“徐老鬼”。
山二哥就跟徐老鬼搭话,却想起水月说的差点儿让皮船长丢了命。就问:“听说,你们的皮船长‘遇了邪’,他现在好些了吗?还要不要送医院呢?”
徐老鬼说:“不要紧了。这回,他只是觉得很丢面子。他想娶你们这里的水月,却让水月伤透了心。”
山二哥说:“噢,不要紧就好。在这种时候,洋船原是离不得船长的。”
徐老鬼笑一笑说:“就现在,船摆在这儿,他倒可以省心了——不过,他心里的病,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呢。”
山二哥不解:“你是说,他想水月……”
徐老鬼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皮船长现在最担心什么?他不是害怕变天——他知道国民党气数已尽,这天下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他说这共产党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
山二哥问:“他说共产党什么不好?”
“他说共产党虽然不搞什么‘共产共妻’,却讲的是一夫一妻。你想,从重庆到汉口,皮船长有多少老婆啊——如今共产党来了,他得把那些老婆都甩了,无论是感情上、生活上,他一时半会儿哪里接受得了?”
“那,他咋个又在打水月的主意呢?”
徐老鬼一笑:“他说水月漂亮,一个水月可以抵他十个老婆。他说如果他娶了水月,原先那十个老婆就可以不要了……”
山二哥听到别人这样说水月,心里就有了维护水月的念头,还想这皮船长讨了这么多老婆还不知足,也真有点儿太那个了。却想起老弯招呼过,轮船、木船要互相帮扶照应,即换了话题:“你们洋船泊在野码头,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下面又是个滩,有啥需要帮忙的,你们只管打招呼。”
徐老鬼说:“把轮船擂(抵)到这儿靠起,确实很危险,如果有事,我们肯定是要依靠船帮兄弟的!”
山二哥极是关心地问:“听说你们的洋船漏水了,漏得凶不,这几天能不能修好呢?”
徐老鬼却卖关子了:“我们的船怪,要它漏它就漏,叫它不漏它就不漏了,不像明生的木船……”
山二哥觉得这话值得琢磨:“我不相信,洋船会有你说的这种本事?”
徐老鬼仍笑着说:“你又没上过洋船,当然就不知道了。”山二哥说:“虽说是‘隔行如隔山’,但我知道你是在乱说。”
徐老鬼却十分认真地说:“兄弟,以后,你就知道了……”
山二哥说:“以后?不,以后我也不信。”
徐老鬼也不辩解,却换了话题,问山二哥:“你还是一个人过么?”
山二哥说:“对,就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徐老鬼说:“那你是该成家了。到时候,你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山二哥应酬说:“还不是一句话。只要你肯赏光,我一定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