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逃生奚落花有十足的把握,而且三迷真人也答应帮忙,可马背上的那花手无寸铁,即使她能够借助大头红的脚力逃脱,蔡大呆子怎么办啊?弃暗投明的庄丁倒不必管他,此人一瞧就是个十足的小人,小人就是小人,你若不让他做小人,他便会觉得天下除了小人实在没有别的可做,天下人情世故,任谁都懂,懂和做是两码事,明明不齿而为之的便是小人了。
纸蝴蝶在奚落花手指间留连。唯妙唯俏、真真正正的纸蝴蝶。奚落花越看越伤心,三岁孩童都会折的纸蝴蝶,用它杀人是不是太可笑了?也怪自己学艺不精,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胜铁中原占了个投机取巧,再重新打就未必是人家对手。
三迷真人缓步上前,估计是等得不耐烦,打算拿到手里细看,其颌下的灰黄胡须根根在目。
再拖下去就会洞失先机引起老道怀疑。奚落花默念此暗器的密决,往后疾退……
三迷真人一楞。自己上前一步,小妮子退后两步,什么意思呀?倒是给不给我呀?那不我朋友送给我的吗?你舍不得撒手啦?
奚落花退至五步距离,这个距离应该能将纸蝴蝶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扬手轻挥,纸蝴蝶脱手飞出。翩翩舞动如恋花一般;或有灵性,仿佛知道此一去无有还日,恋恋而不舍离开。
奚落花满目焦急与渴望,苦于无力再帮助这枚蝴蝶,只把双睛瞪得滚圆,双手握拳私下暗暗用力。
空中纸蝴蝶哪还理会奚落花的心意,终于失了牵绊控制,在奚落花头顶好似挑逗一般,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转,径自飞到三迷真人的头顶。
三迷真人蓄力以待。眼下老道面前休说一只蝴蝶,即使一只蚊子也近不了身。周身布满真气,怀中拂尘丝尾乱炸,更显示出三迷内功的精纯。三迷动也不动,根本无需抬头,腾出袖在一起的双手,右手三指拈花疾抓纸蝴蝶。这个速度甭说逮一只纸蝴蝶,抓颗欲损的流星都不为过。
真是奇哉怪也,明明纸叠的蝴蝶,简直比活的蝴蝶更有灵性。蝴蝶受指风一冲,竟然翩翩飞过,犹如黄鹤一去不回,教老道徒劳无功逮了个空。
三迷真人登时一呆,心中讶然,这到底是什么古怪?怎么会逮不到它?
奚落花气那蝴蝶浮光掠影不沾老道边儿,脑中灵光一闪,以为蝴蝶被道人逮住才能发挥威力,急忙提醒三迷道:“切莫教它逃喽?”
三迷真人只道此蝴蝶真那么重要,忙扭头去寻,便在这时,忽觉转过去的腮上一紧,眼底最后留下的影子是:一只蝴蝶——渺无声息地正粘在自己腮上
奚落花不想把性命押在一只没有生命的蝴蝶身上,依然畜势待发。见三迷真人栽倒,忙飞快掠到三迷真人身旁,从老道腮上摘下蝴蝶,匆忙用眼一溜,可不正是自己放飞那只。一捏一揉,团做一个纸蛋,随手抛在尘埃。胸中郁闷气恼顿消,不禁仰天哈哈大笑。三师父家的东西,的确精妙神奇!
此物正是丁老三三叔、丁卯的杰作。
山西丁家堡是个大家族。大院深宅、院分几进、房列正偏。丁卯是丁家的精英,生性精灵顽劣,更是性情中人。丁家家规森严,决不充许丁家任何人到江湖中行走。所谓江湖,出去丁家堡大门便算。
丁卯日日只有在自家院中玩耍,玩来玩去实在没得可玩,意然动了家里一个婢女的主意。此婢女确有风姿,又兼伶俐聪慧,苦于身份卑微不敢他想,虽然也是少年心性,却拚命抵住丁卯引诱。因深知丁家家规严厉,每天象小鸟一样躲在老夫人身前身后,刻不敢离。
丁卯并非庸人,时不时用现下刚刚流通的至元钞票叠成一只蝴蝶,蝶舞翻飞如通人意,专寻婢女肩头落脚,迂回辗转从无失手,还总能躲过老夫人的昏花老眼。惹得小妮子乍惊乍喜、乍怒乍怕,更不敢和别人商量。愁得小婢女一个劲在老夫人身前身后环绕,忙这忙那,只为躲过蝶恋花一般的戏耍。
丁卯左踒右折,驱得蝴蝶翩翩,总在婢女周身迂回。无论你怎么躲,蝴蝶比影子还忠心。气得小婢女偷偷直抹眼泪。后来小婢女生气了,收到蝴蝶纤手轻抚,往怀里一揣,留着钱买胭脂水粉,再不还丁卯。只希望有着一日丁卯钞票用尽,也就罢了。
没钞票可难不住丁卯,出不去堡子也没关系,一枚寻常丁家暗器掷出丁府,十捆至元钞票就有人抛进来。丁家堡外头常年累月有人收暗器,就像皇宫后院流淌民间的那条胭脂河常年有人收集胭脂一样。而且肯出大价钱。
小婢女最终抵挡不住丁卯的攻势,很有品味地给丁卯回了几句词:
蝶落兮,
幽情载君意;
奈何妾,
陋姿薄命。
纷飞漫舞空负恨!
愿偕痴心返阴曹——
重生两如意。
丁卯一看大惊失色。心上人被自己逼得想寻短见呐!光表达自己的感受啦!她一个小婢女就是打死她,也不敢起嫁主子的奢望啊!
敢作敢为历来是丁家人人俱备的素质。
丁老太爷听完眉头一皱,说:“卯啊,你做得对,你也不小了,爷爷支持你,但爷爷不能答应你呀,你这事有违丁家祖训啊,本来娶妻生子是人之常情,可你不能娶自己家的丫环呐,传出去不好听,除非你能符合祖宗留下的规矩,咱家的祖规你还记着吧?”
丁卯当然记得,因为祖规只有一条。
“研制出犀利暗器者,家族会为此人做成一件事。”
几百年不变的祖规,也是激励丁家发扬光大的座右铭。
例子发生过,只有一次,而且就在去年。
去年二哥丁是丁八岁的女儿丁丁,研制出细雨牛毛满天飞。
丁老太爷很高兴,笑呵呵地答应丁丁,要满足她一个心愿。
大家认为八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心愿,一枝珠花、一盒胭脂足矣。
丁丁的父亲、丁是丁也没在意。
可是大人们都忘啦,人人都有小时候,小时候又都是一脑袋虚无飘渺的幻想。
丁丁一手托腮,一手挠头,歪着小脖儿想,“我……嗯……我想让娘娘抱抱我,因为大家伙都说娘娘长的最漂亮。”
娘娘应该就是皇帝的媳妇。
丁是丁见爷爷忽然面色惨白,急忙霹雳火爆地骂女儿,“哪有什么娘娘啊!你娘就是娘娘。”
丁老太爷喝住丁是丁。丁丁的愿望就是列祖列宗的愿望。
丁老爷周密地布属三个月,最后在伤了丁家堡十七名高手的情况下,终于满足了丁丁的愿望。
事后丁丁哭着说:“娘娘说我长大以后,一定会比她漂亮。”
哭的原因是十七名受伤的高手,在归回途中死去两位。
当然娘娘夸赞丁丁的话是否出自真心,更是无从考证。
任何人的颈项上架着两把钢刀,说什么都已经由不得自己。
这件事影响丁丁半生,直到遇见了叶流水,才解去心魔。此是后话。
丁是丁从此对女儿视若仇人。
丁老太爷也把衡量验收暗器的标准提至到最高。
首先能够撼动江湖,此物一出天下惊;其次必须震古烁金。从前没有,今后也决不会再有。
从前没有可以,要做到今后没有,只有用罢立即消毁。这枚‘蝶舞翻飞燕’未出丁家堡就已经注定,它只能对江湖中特定的几个人用。很不幸,其中正有三迷真人。
蝶舞翻飞燕啮针,五步迎风贯顶门。不是冤家不聚首,魄散渺渺空余魂。
奚落花一边默念口诀,一边暗暗咂舌。
丁卯能因此暗器得偿所愿,我奚落花也不例外。先前生出对这枚暗器的大不敬,着实大错特错。
眼下不如愿的只有铁中原。
蝴蝶飞过来的时候,自己看得很清楚,身边有几个家人还想伸手逮住。小蝴蝶滑溜古怪,一逮一个空,竟然又来个循环大转折,极似燕子凌空捕食,箭一样飞了回去。那东西轻飘飘,甭说打身上,打眼珠子上又能怎么样啊?四迷大哥咋就趴地上不起来呢?
奚落花冲马上的那花招了招手,二人连拖带架,把蔡灵童弄出铁府。铁中原已属襄中之物,怎么处理可得好好思量思量,其实若按那花意思,现在就想杀了他,但见奚落花去意已决,不敢拗她。
铁府众人急忙察看四迷的伤势,找了半晌,一点伤也没有,连拍带喊弄醒四迷。别说,一喊就醒。醒罢张嘴吓了众人一跳,花老道大呼小叫一个劲找娘。他姓啥大伙都不知道,他娘是谁就更不敢确定啦。四迷老道经此一战竟然返老还童,可惜智力返回去样貌没来得及返回去。
是夜,铁府上空布满流星火炮。奚落花倍感惊奇,忙问那花。那花更不懂其中奥妙,打了胜仗要庆祝,难道打了败仗也放烟花庆祝吗?没准是用它鼓舞士气。
奚落花一心扑在蔡灵童的病情上,无暇理会铁府神经错乱般的举动。所幸蔡灵童根骨俱佳,迷药尚未侵损心智,更兼奚落花是迷药中的大行家,知道这类迷药须要慢慢缓解,急也急不来,时辰到了自然会慢慢苏醒。
如此一来,王家炕上,炕头躺着哼哼叽叽的老婆婆,炕梢躺着无声无息的蔡灵童,逼得俩花只有在地中间歇息打盹。
次日清晨,奚落花又来到铁府门前。性情使然,只要铁中原还那花一个公道,若说到底怎么样才算公道,奚落花心中也是一片茫然,感觉怎样做都不对,但做事不能虎头蛇尾,善始善终才行,帮忙需要帮到底。
大门已经被连夜修复如初,显然又在里面落了锁。难道是铁中原趁昨夜天黑偷偷跑了?那样可妙得很。
其实在奚落花内心深处,最理想的就是这个结果。
世事无常,哪里有什么真的对与错,何况佛也曾经曰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又不是恶人,更不是菩萨,没必要千方百计普渡众生,再说谁来普渡我呀?但还是进去看个仔细为对,至少回去跟那花有个交待。
提气顿足拧腰,轻飘飘跃过墙头,双眼下望,本意看清楚落脚点,不料这一眼看得心中巨震。脚下大约有十七八个人正团团围成一个圆圈,默默而有奈心地仰头观望着奚落花。群人似乎木桩一样钉在地上,竟然都忍着不发出一丝声息。
人在空中情知不妙,但苦于无处借力,只有暂时落到地面再说。莲足堪堪就要蹭到一颗油光灿灿的秃头上,奚落花心中大喜,只须轻轻一点稍稍借力,就能飘身窜出圈外……他奶奶地,原来这个圈还能动,奚落花眼睛一花,人已经不偏不倚地站在圈子的中间。
群人目光始终没离开自己,其中竟然有用一只眼睛看的。
胆敢蔑视我!噢,不是,敢情这人就一只眼珠。另一只呢?另一只黄澄澄、金灿灿。这到底是一颗什么眼睛啊?看着即吓人又喜庆。
奚落花嘴角噙笑,原地缓缓转了一圈。一共十九个人,僧道俗都有,还挺杂。当双脚踏到地上,仿佛踏着了机关。有人咳嗽,想是早就要咳,因为苦等奚落花,只好忍到现在。也有人皱眉。还有人笑了笑,可能此一笑是回应奚落花唇边挂的笑。
也只能流露出嘴角那一点点的笑意,很平常很普通,对奚落花来说永远是不召而至的笑,此刻已然从身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新面对的依然是那位看着即吓人又喜庆、有颗金光灿烂眼珠子的老道。自从见到这位怪异的老道,奚落花就从心底里发慌。可是越怕越想看。难道正常人都犯这种偏执的毛病?
有一只义眼尽管视野不够辽阔,但也能发觉小姑娘对自己的关注,道人轻轻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缓缓地开了口,惜字如金地对奚落花道:“小娃娃,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奚落花见这老道样貌古怪离奇,不过印堂发亮,语音中气十足,隐含一股夺人气势,晓得此人在江湖中必然极有身份。连忙开口回道:“前辈,我这厢有礼了。”弯腰轻轻一揖。
老道一见,面上登时和善,却不谦让,含了含首,生生受了此礼。想是收礼收惯了,只收不还,即使还也轻描淡写。
奚落花俐齿伶牙地道:“想必大家都是来为姓铁的助拳吧?”
四周压雀无声,估计是默认了。
“此贼作恶多端,劳驾诸位出手相助,你们到底是同祖同宗啊?还是同道同行啊?我真是越想越糊涂。还请前辈对小女子明示。”奚落花这话意含阴损,贬意十足,目注义眼老道,一副真糊涂并且正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番话若不回答,定然显得师出无名,回答吧……还回答什么呀?眼珠虽然有一个是假的,脸皮可是真的呀,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面皮,练武练了大半辈子,怎么就忘了练练它呢?老道面皮顿时烂若晚霞。
光脸红也不成啊,人家小姑娘还恭恭敬敬地请教呢!
养练多年的凌人目光,居然架不住小姑娘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注视。老道忽然用眼皮遮起那颗黄灿灿的义眼。义眼为足金打造,倒不是怕被小姑娘抢了去,因为今日助拳正是受此眼牵连。
黄金眼珠来自铁中原的慷慨馈赠,而且自己的名号也由武当道人渐渐转到这只义眼上,‘黄金眼’已为江湖同道所熟知。
骄傲的黄金眼被奚落花问得心中微起波澜,感觉还是少睁眼少显摆为妙。余下另一只好眼失去金眼协助,顿时变得虚虚弱弱,尽量躲过小姑娘探询目光,轻轻落在一个大和尚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