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奔向富裕
第一节、分葡萄
韩家鞋店连锁三家,店员增至十来个的时候,青青是那最末招用的一个,她是里面唯一的韩族血脉,丑小鸭。
“青青,跟我接货去。”老板喊。
“跛快点儿,别磨叽。”一些店员从后面催她。
她可真是要把瘸的那只跑断,健的那只跑瘸。在店里销售,她是很有成绩的,许多店员都不及她,可是连老板都没看好她,光爱看着她的跛脚唤她。
店里的生意大了,红了,出来名声了,小偷也爱光顾。有次进来十几个客,青青和一个叫虹梅的文芳的堂侄女忙着服务,一个小偷却趁隙偷了一双价格昂贵的皮鞋。溜到门口时,叫青青发现,青青慌忙喊着追了出来。可能心里太急,加上一瘸一拐,她撞上一部停放门前的摩托车,然后人车倒地,左手被车把扎着,骨折了。
住院的时候,老板怨她老贼没逮着,却让店里赔医药费,告她以后别瘸不拉几的还追人。她哭了。住院三天,只有阿彩来看她。她不愿家里知道这事儿,出院后便没有回家,只在宿舍里养伤。韩其心堂哥说,等伤好了再上班,可阿彩告诉说,新进来一个店员,顶着她呢!她不知道等伤好了,还让不让她上班,便想到回家。可是堂哥不让,说是三个店人手都不够,还要增加店员,她应该为店里打算。
想到回家定要看父母的哀叹和责骂,她留下了。到伤好上班的时候,她已离岗十二天。老板从来没有过问她的伤势,对这十二天也当旷班扣工资。想想虹梅她们请假十来天都不扣钱,心里就觉着委屈。后来,堂哥是给她补了这十二天的钱,可她对堂嫂的看法和别扭依然没有改变——她不知道这个钱是堂哥从自己的工资里抠出来偷偷给她的。
“虹梅,你夹菜吃呀!……阿彩,你不舒服吗,脸色那么难看?……”老板时不时会这么关心她的打工仔,唯独不关心她。
有次老板洗出来半篮子葡萄,坤坤拿来分,分每人三个,她却只得一个。分完,篮子里还有剩,搁茶几上,老板就招呼大家吃。“耶!”虹梅首先摘下几个,左手伸出两个指头,嘴巴即动起来。其他店员随即蜂拥而摘,只有青青坐在沙发的一隅看她的电视。老板叫大家吃,她不知道这“大家”包不包括她,她不敢臆断。臆断出了差错,自己是负责不起的。
那次她随老板去进货,老板指叫她把一款皮鞋搬出去上车,她见这款皮鞋的集装箱堆成两堆,近着,以为是同种,就这边一箱,那边一箱的搬,不想两堆集装箱里的皮鞋同款不同皮质,没进的那一堆价要廉得多,幸而好心的批发商及时发现,否则文芳要亏大了。这个险些铸成的差错使文芳很上火,一路就骂着她回来。
还有一次,阿莲和她在“A1皮鞋店”当班,一款新进来的鞋种叫客人看上了,她们却不知道是什么价,打电话给文芳,文芳的手机无法接通,阿莲记得这一货架格上的皮鞋原来的售价,就按着这个价卖出去了,钱是青青收。后来知道显然是卖亏了,老板很窝火,轻责阿莲,大骂青青。她哭了:她可是只收钱啊;还落了个造次臆断的罪名。
你说她这是还敢不敢臆断?
“青青,你也吃一个嘛!”阿彩叫她。
“不了,我不爱吃。”她摆了手,仍然看她的电视。
“来嘛,吃一个嘛!”阿彩要给她递一个,脸上微微笑着,左鼻边上那颗活痣便活灵活现。
“不不!”摇头摆手,觉得那颗活痣看久了就不丑了,倒有几分亲切。那点儿亲切一个转身,就再没人理她。她的世界孤独了。
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她眼睛的余光落在了篮子里。那是青绿色的无子葡萄,一颗一颗的,如同孪生,穗形饱满均匀。吃的人都夸甜,她忍不住再放眼一瞟,那青绿的颜色鲜艳得逼人,如是一颗一颗绿色的小水晶球。喉咙里余润着一点儿甜,那是刚才分得的那一颗吃出来的味儿,她偷偷咽着口水。
“瘸子是不能吃葡萄的。”捂嘴低语。
“吃了葡萄,怕连另一条腿都要瘸喽。”人们乐了。
“耶!”虹梅伸着两个指头从欢乐的人群中走出来。
她装做什么都没听到,把眼泪咽肚子里。
韩其心——她的堂哥没有说什么;文芳——她的堂嫂也没说什么。他们应该是听到了什么的。
文芳当然不说什么的,青青嘴上叫她嫂子,心里可从来没真把她当嫂子,她更愿意叫她老板。要不是父亲让叫嫂子,她真怕自己叫不出来。父亲说不叫不亲,可是叫得亲么?亲是叫出来的么?还是母亲说的透,她说女人虽出了阁,那还是长在娘家藤上的一个果子,娘家那片土地孕育生养了她,娘家的人看着她长大,这种亲情几十年来根植于心,无可替代,她所以永远觉得娘家的人亲。到得她嫁夫,那果子便从别院伸长过来,但她的根始终在别院,所以一夫而外,婆家满园的果子她都觉着有那么几分生分,“到底是两个园的果子啊!”母亲说。母亲的话大约是对的,堂嫂没觉得她亲,她也没觉得堂嫂亲;韩其心堂哥是亲,可他究竟不是老板,许多话,他不能说,许多事儿,他不能做。
她看着文芳别扭,她知道文芳看着她照样别扭。但是,人家是老板是主子啊。在一个家庭里,如果至高无上的父母说这个孩子傻,那么连自己的兄弟姐妹连别家的孩子也会说这个孩子傻。她在店里的遭遇就是这样,老板开山辟路,众勇士的店员沿路杀来,于是喊声成片,她退到一个山旮旯里,她的瘸她的拐成了人们嘲笑讥讽和籍以快乐的材料。
“人家笑我你也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病秧子!”见阿莲笑得那杆细腰弯来扭去,遭风要折似的,她心里咒道。如果不是上帝欠着她一条健腿,她马上开溜,连工作连工资丢掉不要,她真受不住这气。
叽叽喳喳是通过耳语传递的,嘻嘻哈哈却不加掩饰,那几个瞟着眼咧着嘴的丑样儿,真真是令人作呕。电视早看不下了,她抑不住站起身,从这欢乐的令人作呕的人群中穿过去,由客厅过厨房进洗手间,然后掩了门,一个人偷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