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仿亦有道。仿与仿也是千差万别。韩国城的仿，是让国际流行转化成亚洲身材适应的款，那里头是有创意和技术的，因此你得咬牙忍受它的价钱。这里的仿是随心所欲的大杂烩，是《昕薇》、《米娜》风。你若再往前走走，到立交桥下头的聚龙地下市场（圈4）里，我保证就是五块钱一件的衣服裙子，一样有着最新一季显著的国际时尚细节。你常常看到一个街头女郎，你觉得她很潮很精彩，然而她的身上却总有种轻飘飘廉价的感觉，那么那些衣服一定来自这里。这里自然可以买，但决不能所有的衣服都来自这里，它们像路边摊的麻辣风味儿，那是不能当饭吃的。买一件四十块无比可爱的碎花棉布裙子，就搭上韩国城六百元剪裁完美的修身机车夹克吧，这就对了。真真假假的爱情，真真假假的奢侈品。用一点的真提携一派的假，姑且调和了钱包里的纠结。
我脱掉杏色短袄（天鼎韩国城），麂皮铆钉靴（世纪天乐二层电梯口），菱形网纹丝袜（聚龙C217），黑丝绒蝙蝠袖连衣裙（世纪天乐四层“小洋气儿”），他吻我耳垂，作旧藏银枫叶耳钉（外贸楼地下一层南A2道）上的碎钻在他口中发着光。我爱极了那尖细刻薄的光，我知道与它们呼应的我的蛇形戒指（同上），我正用它摩挲着他的大腿根，指环的凉间或点缀着我温热的手指，伴着喘息的加速度，他起了反应。解开别着竖椭圆形仕女胸针（多么的victoria）的水晶圆扣，解到一半，他已经等不及了，将手伸进去，于是圆软的乳房从酒红色胸罩（众合二层过道）里跳出来。红黑白色，完美永不过时。他绕下我脖子上桃红色超长丝巾（聚龙D153），将它们缠住我的双臂，往床头系去……
这并非耸人听闻，这正是“累积”下的恶果。亮了一些的桃红色就土气，磨砂扣子变成金属扣子就失掉了质感，而它们之间可能就是一两百元的差距。刚来的时候你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便宜货，然而一年过后，你发现自己越来越挑剔，越来越了解自己的身体，那些细微的差别简直变得那么致命，那么不可忍受。那么，恭喜你，你踏踏实实进入了穿衣的专业领域。其实任何艺术步入专业领域都有些可笑。专业大概就意味着偏颇，类似吹毛求疵的癖好。是与他人的隔离，与实用性的决裂。时尚的大秀场上已经没有可以用以日常穿着的衣服，后现代的建筑已经难辨门窗瓦梁。专业是制造怪物的欲望。例如，那些怪物样的贵族们。他们正是步入了规范做人的专业领域，呵呵。你费尽心机赴险蹈危，你觉得你终于进入了小说的某个另辟蹊径的境界，事实却是，很少有读者不说，还是你最初仅凭一时兴起的处女作写得最好。它们被誉为感情充沛，清新自然。而作家最在意的作品常常与读者最广泛接受的作品云树遥隔。是的，类似这种空穴来风的议论就是一大弊病，难怪读者抱怨，简直读不下去了！
一个扬扬得意的作者哪里会理会抱怨，他已经进入自我迷醉的状态，他钻进文字的噩梦般的龃龉中。一套套衣服像一条条不知所云又不可分割的咒语，在我的脑子里嗡嗡嗡嗡：
粉蓝与白碎花蓬蓬衫，双层荷叶边松紧带领口微微拉至肩下。露是最好的藏。走起来，荷叶飘飘弄日光。牛仔七分裤与它是同根同源的蓝色，但棉布与牛仔的质地差别，让它们蓝得熟又不识，恍若隔世。坡跟蓝白条纹帆布鱼嘴扣带鞋拉长了双腿。上宽下窄的方形咖啡渐变色镜片配象牙色框。银色水滴缎带蝴蝶结耳环。桃红色唇膏和水润唇彩。
白底及膝长衬衫，胸口有黑色花朵刺绣。领口一指宽的黑色领带，袖口也绕着一圈。韩式黑色小马甲，脚踝处有金色拉链的九分黑裤。这一路的黑白我是穿不了的，而等我蹬上那双鞋，我就被点亮了。一双漆皮红鞋。漆皮将那艳红亮得扎眼，眼看就要风尘起来，别着急，那是公主款，小皮绳蝴蝶结，息怒息怒。带一顶小檐儿男士礼帽。挎红色安全带包。轻微的爵士风。
枣红色线衫，套上灰白千鸟格无袖套裙，开始中意低调的色彩。线衫的枣红丝绸立领加四十五度蝴蝶结恰好从无领裙中露出。小圆点半透明丝袜，靴子？不。高防水台蕾丝面单鞋。出门套上小巧狐狸毛黄灰皮草短大衣，挂上一串三圈瓷质白花朵黑白双拼珍珠项链将整体提亮。
粉红及膝针织衫，胸口缀满五层同色绢质小玫瑰花，白色阔口七分袖呢大衣，刚好让花朵们夺眶而出。紫色毛线帽子侧面的花朵有些小气，一朵羽毛花朵的黑色胸针，拆成七八份，分别缀在花朵四周，那朵花果然在鬓角盛开起来。金属色磨砂短靴上也有一朵婀娜的花。这是阿娜伊斯·宁的装扮。
你到底要写什么，你们这些恋物癖的女作家们，谁给你这个权力如此不节制地罗唆你的衣柜，像羞耻的自慰。你需要一个中心，话需要主题。这里是中国，中国式的没有中心没有主题？你的话吵死了，各说各的，嗡嗡嗡嗡，你的文章是脏乱差，真想拿把扫帚给你清理清理。作者的声音呢，要像重锤一样敲出来啊，那些什么混账衣服和首饰的，统统退后，最多是个安静的远处的背景嘛。或者你至少弄个括号斜体黑体或者小号字呀。我陷入配搭之中不可收拾。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每一对耳环，以及项链发饰手链都搭配到极致完美。将它们无数次地排列组合，不能多也不能少。低调却精致的水晶指甲，就一小颗米粒大小的花吧。脚指甲也至少是明丽的桃红甲油。不能没有。每一个包上配一只水晶、绢花或绒毛装饰的小熊。旅行包上也有。不能没有。咖啡色皮夹克一定要褐红乳白双色骷髅头的长条丝巾来搭配，不能没有……
每一次搭配都像一首抑扬顿挫的歌。每一次转音，每一次呼吸控制，每一个细节处理……直到唱得你撕心裂肺，痛哭流涕。当然，那是流行歌曲。一转身，窗户里飘的又是另一首歌了。
在穿衣的专业领域里，我一步一步，越走越远。我开始知道每一个真假LV的差别，带子的长度，内衬的色泽，金属件的手感，花纹图案的比例。我总是买到被称为超A的版本。而再往前走，你会恶狠狠地想，动物园，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那是美梦成真的时候，我离开了大品牌虚与委蛇的梦，踏进真正的奢侈品店里。戴着墨镜走进半岛酒店地下一层。每一个店都冷飕飕的。如何衡量一个男人爱不爱你？舍得花钱费时是硬道理。我跟着他，故作镇定，他给我买任何一件都快乐。Vercase的U领桃红T恤、Fendi九分裤、Prada立领夹克。我被震住了，那些头头是道的搭配已经开始失灵，我被它们的专业震住了，乱了阵脚。这里不需要搭配，它们桀骜不驯，它们跟它们自己在一起。每一道棉线、每一颗纽扣都精确地待在它该待的地方。没有一根线头，连一丝无聊的褶皱都没有。不需要遮掩，用不着调和。我穿着那件蓝格子。店员拼命地介绍着肩部的设计。这一季的创新设计是这里，请看，你不觉得它将高贵中融入了一些可爱元素吗？你不觉得这是个伟大的细节吗？这正是国际设计师的大手笔啊。我频频点头。那不过是一个泡泡袖。这里的吝啬泛着高贵的光芒，而我像个狂喜的木偶，我要它们，无可挑剔的它们。于是任何犀利的眼光也不能够挑剔我。我开始把那些旧衣服送人，那些可恶的冒牌货，我的衣橱干干净净挂着他逐渐买给我的名牌……我将旧衣服连同动物园丢得干干净净如同掩埋一个不体面的过去。我甚至也不去动物园看猴子。过度阐释。我在我的舒适的车里，每每路过动物园，会有些说不清的感触。玻璃隔离了人声嘈杂，只有些闷闷的嗡声，像耳鸣，又像永远听不见的身后的恶语坏话。那些人手一个的黑色塑料购物袋随着人流蠕蠕而动，它们简直就是垃圾袋。
而这一切就要结束了。高个子继承了我的衣柜。奥利弗，好姑娘，好样的。
我却还要带着侥幸的念头寻找那件衬衣。灰突突的那件。我猜你一定也跟我一样玩过这样的游戏，如果……那么……的游戏。如果出门碰见的第一个人是个小孩儿，那么今天的考试一定能过关。如果走过斑马线的步数是单数，那么下午的天就会变晴。如果是右边的电梯先升上来，那么这次的减肥就一定成功。如果我能找到那件衣服，那么我们就不会分手。像上帝那样手制一串甜蜜的因果棒糖，每个人都是小说家。我想要更快些找到它，而人群熙攘，黏稠燥热的地下，我的心脏和太阳穴怦怦地跳着，我走得快过那些慵懒的穿着廉价货的小姑娘们，却发现我几乎总是在转着圈子。一个无数次经过的铺位上挂着件绿色帽衫，上面的超级玛丽兄弟一次一次嘲笑我。
是它吗？我怦然心动。几乎是它。然而两年前的格子经过了前年的褶皱，去年下半年的拉伸，以及今年一开春的垫肩，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从衣服堆里抽出一件来摆在我面前。一种直观的时过境迁。这是个拥挤的没有地方存放记忆的时代。疾速得不能抓住影像。一个裙边的弧线，一个耳钉晕湿的闪烁，一个含糊的面孔。世界花花旋转，一刻也不能停顿。
我想要继续寻找。眼泪源源不断，源远流长，缘尽缘灭。如果时间允许……没有如果。布帘子围起来，卷闸门呼啦啦落下。它们像按下了自动按钮，原来这么沸反盈天的相聚，也不过几分钟，就能散场干净。我恨恨地望着腾空的地下商场。金色卷闸门在来来回回的摩擦下就要变成银色，菱形网格状牢牢抓着地面。布帘子紧紧地挤衬在里头，像一个个压在玻璃上呼出热气的人脸。
今天，我骗自己，我还能用两年的爱情换来一次见面的机会。我在拥挤的公交车中走下来，记忆像温柔的手牵引着你。你的心碎了，碎成一堆裂片，怒火燃烧，灰尘漫天，而逐渐的，那些熟悉的路径，像温润的细雨，浇灭怒火，浮尘落定。再走着走着，沉甸甸的尘埃化成水，温柔地却持续地腐蚀着你的胃，若忍下了那凛冽的痛，再走几步，你就又活过来了。
我抛弃了它，它却不计前嫌地重新接纳你，给你美丽。动物园服装市场，动物园国际服装市场。我在这里穿梭着，我的廉价的快乐还能找回来吗？
双向马路两面的动物园都早早地关了门。人从动物园的撤离让它们都迅速安静下来。猴子们清静了。
傍晚果然起风了。蓝色塑料袋飞到楼顶上去了，它简直可以飞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