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针收好线头的时候,两只眼球感到针扎般的疼痛。还好那天轮休,阿荷在床上躺了廿四小时,才算勉强恢复体力。
取出一年多来打工存下的全部积蓄,走进雾季理容院租到一套和服,并得到雾子小姐最精心的装扮,大功初告成。
(三)泪血
面目一新的阿荷出现在田村家的贺寿派对上时,惊艳四座,田村父子更是目光大亮。若不是女孩自报家门,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位标准日本少女,竟是店里最不起眼的服务员——越南姑娘阮氏荷。
终于感受到田村皓龙目光中的热情,激动得直想哭,但还得拼命忍住……万一溶化了满脸粉脂可是不妙的啊。
“我……我还有一件礼物送给田村先生,祝先生长长长……寿……”阿荷抖动着颤音,哆哆嗦嗦展开了绣品,随着千朵荷花一片片展开,室内响起一阵阵惊声赞叹。
“这是我自己绣的,想,想要送给田村夫人做和服面料……”
两米多长的千荷图完全展开,一千朵白荷花各展风姿,阿荷激动得浑身发颤,羞得头也不敢抬起。
室内一片寂静。
阿荷偷偷瞄了田村皓龙一眼,奇怪,小伙子脸色看上去似乎很不高兴,先前包含热情的目光全然不见了。
抬眼看看四周,来宾们的脸色似乎都很不好看。
参加田村家贺寿派对的宾客大约有三十来位,大多都是日本侨民,仅有三四位德国人,都是田村夫人的亲友。德国人的脸色还好,日本人的脸色……每一张面孔都相当难看。
仔细想想,刚刚听到的赞美声,用的都是德语,此刻,德国人见日本人反应冷淡,不明就里,也就不吭声了。
寿星田村一郎正在与太太低声嘀咕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莫非,我做错了什么?
阿荷陷入慌乱中。
田村皓龙收好千荷图,走到阿荷身边,轻声对她说了一句:“请跟我来。”
话毕,走向大门。阿荷懵懵懂懂跟着皓龙身后,脚板如同踩在淤泥中。
走出门外。
田村皓龙双手奉上绢卷,微微一鞠躬,说:“阮小姐,礼物太重,田村家承受不起,请收回去吧……”
“为,为什么?”阿荷惊讶得张大了嘴。
田村皓龙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扫了阿荷一眼,另起话头说:“还有,明早您不必再来上班,有空直接来找财务结算好了。”
转身走回门内。
阿荷靠在墙上,闭上眼帘,泪水热潮潮涌出,伸手一抹,手背殷红……太长时间的专注用眼,导致泪血。
几个月之后,阿荷才从一位日籍同学直到了自己的错误。
亚洲人都爱荷花,越南、中国更是把荷花视为吉祥花、爱情花与长寿花。
可是……在日本,荷花的地位较为特殊。
日本人将荷花作为“亡前贡”,只有上坟扫墓时才送荷花。(散客月下2010—4—6柏林)
笔走龙蛇
几滴热泪落在女孩背上,湿软了几根云纹线,墨晕微散,恶臭四溢。
(一)蛇行
窗外雪花飘飘,屋内炉火正红,榻前一只白玉狮首檀香炉冒着青烟,熏香了雪影。
谷村惠美褪下和服,俯卧在棉被褥上。裸露在空气中的背脊,无助如待宰羔羊。
20岁的日本姑娘,皮肤比灯纱织纸还薄。
“嗖……”的一下,一点冷滴落在肩胛上,惠美全身神经末梢飞速紧缩,颈椎部位汗毛竖起——她已经预感到这个部位即将遭到侵蚀。
果然,那一点冷滴在左肩胛上未作停顿,缓缓游移,很快掠过琵琶骨表层皮肤,呈曲线上挑,滑到颈椎汗毛之间。冷线如刀尖,惠美听得到一些汗毛被折断,伏倒而发出的痛苦呻吟。
“嗯唉……”惠美鼻息间发出一声低吟,之后,呼吸凝固,全身肌肉紧缩。
冷线继续游移,蛇行状蜿蜒,渐渐攀上右肩胛,从琵琶骨外侧弧线部位往下游走,沿着有肋骨与背脊面的边线下滑,体热遭遇冷线,腾起丝丝白汽。
气味不好闻,是臭味,比粪便、腐尸更浓烈的臭,狮首檀香炉内散发出的浓香也遮不住这臭味。
“这是一条蛇,正在我的背部爬行,它想寻找谿口,钻进我的体内吧……”惠美这样想着,不由得微微颤栗了一下,背部皮肤顿时激起一片小疙瘩。冷线被微颤与忽然凸起的小疙瘩震撼了一下,走势略显迟疑,微微摇摆片刻,竟开始有些回暖。再往左呈弧线上挑时,冷线变暖了。
气味也更浓,这是檀香与恶臭交汇后产生的浓烈馥郁,浓得化不开,似乎不再那么难闻。
游走仍在继续,惠美肌肉逐渐放松,皮肤恢复平滑,呼吸也畅顺了。
飘移、洄游、旋转、轻点……蜿蜒中的蛇行愈来愈温润,柔软、顺滑。
“喔……”惠美又发出一声低吟,面颊上泛起了红晕,她想起了某一次,背部曾被某位男子亲吻过,是谁呢?岗村君?野口君……不记得了,只记得被男人舌尖滑过的背脊特别舒服。
此刻,游走在背部的柔线比男人舌尖更舒适……惠美体会到的是一种浸透肌骨的销魂。
气味也很销魂,女人的思绪已经被这股香臭交织的奇异味道搅乱,然后清空。
惠美闭上了眼帘,姑娘整个身心魂魄都随着柔线滑动,坠入云间。
小蛇正在蜕变,化作青龙。
(二)龙的味道
头颅高昂,目光犀利,龙须高翘,利爪张扬,鳞片熠熠闪光——青龙盘成团状,四周云彩缭绕,云雾锁不住青龙,看上去这龙马上就要破雾而飞。
青龙周身散发着浓郁的气味,腥臭中含着异香,香臭交织,又混合了女人的体味,合成一股浩然之气,这,就是龙的真味了吧。
龟山龙贴过面孔,鼻尖凑近龙体,檀香炉的烟色被驱向脑后,臭气兵分四路,刺破檀香,两路气色钻进男人的鼻孔,毫不客气地入侵心肺,另两路直杀眼球,扎得双目热辣生疼。
龟山龙流下两行热泪,哽咽地低声唤道:“妈妈……”
惠美依然静卧在被褥上,双目紧闭,是神游梦乡还是饱吸异香,不得而知,只是……姑娘完全不理会男人的呼唤。
几滴热泪落在女孩背上,湿软了几根云纹线,墨晕微散,恶臭四溢。
在龟山龙记忆中,母亲就是一条青龙,云中一条盘成团的青龙。
母亲已经去世三十年了,那一年,龟山龙年仅五岁,记忆中,母亲的面容早已模糊,唯一记住的,是和服退去后,背脊裸露的刺青图案——龙。
战争爆发,龟山龙入伍,日军铁蹄踏破了龙的故乡,军队攻克杭州后,龟山龙因战功显赫而官居大佐,并获得军部一项特殊赏赐——随军艺妓谷村美惠。
眉眼温柔,姿态顺从,白皙的皮肤上细细的绒毛……美惠让龟山龙想到了妈妈。
美中不足的是,从女孩身后褪下和服衣领,细长脖子之下,只有一片洁净的空地。
龟山龙决心要把这片空地变成云彩,云中镶嵌一条盘龙。
可是,寻遍整个杭州城,找不到一名入墨师,看来中国人根本不懂得入墨这门艺术。
日本人称文身为“入墨”。
不过,中国不缺画师。
(三)龙涎膏
西湖边卖油纸伞的很多,司马西的油纸伞最特别,他卖的油纸伞上有精致的彩绘工笔画,老先生总是坐在湖边现画现卖,精湛的画工令人赞叹。
能在桐油伞面上着笔,一定也能在人皮肤上画画儿。于是,司马先生被抓进了龟山龙的私宅。
“人身上画画儿不难,但有点小麻烦。”司马西说:“我画画儿用的是徽州五彩墨,这墨本是为宣纸做的,在油纸上画,得用风涎膏搭配研墨才行,若要在人皮肤上画嘛,得加龙涎膏哦。”
“那你就加龙涎膏好了。”
“麻烦的是,龙涎膏配墨,有异味。”
“什么异味?”
“干透之前,很臭……当然,下笔时,点一炉檀香会好些。”
龟山龙不想知道什么是龙涎膏凤涎膏,只想看到结果。
按照龟山龙提供的《明治入墨图谱》,司马西强忍恶臭,花了一整个白天,在美惠姑娘背上完成了云纹盘龙图。
也许是檀香的配合,也许是美惠小姐体味的芳香,中国丹青的臭味远没有龟山龙想象的那么难闻。
打发走了中国画师,龟山龙迫不及待地伏在美惠小姐背上,不断抽动鼻翼,享受着这难得的异香。气味直熏入脑,刺激了周身每一根神经。
龟山龙忍不住伸出舌头,一点点舔噬墨迹。
墨线入口,有点苦涩有点咸,其臭如……兰。
男人的舌苔游移在背上,谷村惠美全无知觉,实际上,小姑娘已经被臭味熏得晕死过去了。
舔啊,舔,舔噬中,龟山龙仿佛回到婴儿时期,回到襁褓中幸福的时刻。
是的,这就是妈妈的味道。
转瞬之间,女孩的背脊已经被舔得一干二净,一条青龙卷入了男人的肠胃。
龟山龙很享受这种味道。
司马西回到家中,又配制了很多“龙涎膏”预备着。他预感到,逐臭之夫的胃口不是那么轻易便可满足的。
人都是在气味中成长的,什么样的气味培养什么样的人。
若干年后,司马西才向朋友们吐露了龙涎膏的秘密——这玩意的原材料是司马家尿壶内壁边沿凝结的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