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林打给我的电话里知道项省长去撒可鲁视察的盛况。小林因为和项省长握了手,并合了一张影,因此对项省长赞不绝口。他和我在电话了足足聊了一个半小时,详细描述了项省长的行程。
项省长去撒可鲁,对开阳来说就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项省长带着好几位厅长,在一大帮子记者的簇拥下,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开阳境内。开阳五大班子的头头脑脑们,在很远的地方迎接,然后汇合成了一个更加壮观的车队。公安局的领导成了紧随项省长左右的保镖,一群派出所所长一人驾驶一辆三轮摩托,拉响警笛在前面开路。七年前项省长是副省长,他来过一次开阳,开阳的领导并没有太隆重地招待他,而今他已媳妇熬成婆婆,由副变正,开阳再不把他当回事,可是要吃大亏的。开阳人不笨,他们知道一个省长的价值,远远高于十座金矿的价值。
但项省长雷厉风行的作风还是给开阳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开阳酒店专门更换了地毯,但项省长根本没有去酒店,任凭你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去。那些站在酒店门口的门迎小姐,漂亮的脸蛋上盛开着微笑的花朵,却是花儿白白地摇曳,无人去欣赏和顾盼。项省长先是到美腾公司视察,他对美腾遇到的困难,当场拍板,指定省政府办公厅协调有关方面限期解决。接着他就去撒可鲁,但去撒可鲁却是那样地磕磕绊绊,搞得车队行驶一会儿就要停下来。项省长坐在车里,他自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陪同他的开阳领导给他撒谎,说有数头牛在路边吃草,游荡到了马路中央;公安人员很人性,不忍心对牛使用暴力,于是就慢慢地驱赶着那几头不长眼色的牛。
其实,阻挡车队前行的是一群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打着“我们要申冤”的横幅,齐刷刷地跪在了路上,把一条不怎么宽阔的马路,挡了个严严实实。经过县委办主任的了解,这些矿工来自于北沟煤矿,他们或者遭受过许源源手下的毒打而落了个终身残疾,或者是他们的亲人下了井不知去向,几年或几月过去了,却杳无音信;或者是他们在北沟煤矿干了好几年,拖欠的工资要不来不说,谁去要工资,谁就得挨打——总之,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着要拦省长的轿车;他们相信上面的政策很好很好,但一到基层,就被歪嘴子和尚把经念歪了。
好不容易把这些人劝走,但车没行驶多远,却又停了下来。原来是临近撒可鲁的地方,路上有一个大坑,打头的三轮摩托栽入了坑中,开摩托的警察跌了个鼻青脸肿。看看坑里的土层,还是那样的新鲜,显然坑是刚开挖不久。谁这么缺德?谁要蓄意破坏开阳的形象?昨天公安局派人把这条路线查看了三次,也没发现这个大坑呀!公安局局长当即表示,要立案侦破这个案件,把那个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犯罪分子,坚决地揪出来,坚决地给予无情打击;法院院长也跟着附和,说公安局一旦侦破了此案,嫌疑人归案,法院就要从快从重判决。
项省长这回在车里坐不住了,他要亲自到现场看看。他指着大坑问怎么回事,众人都口径一致地解释,说是路面塌陷了,而且是刚刚才塌陷的,就在前半个小时。项省长眺望撒可鲁的房舍,问通往撒可鲁没有别的路了吗?县长忙说已经规划了一条路,但苦于没有资金。项省长就对交通厅长说,老朱呀,你看看,通往咱们的样板村,却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这如何解释得下去呢?过些日子,撒可鲁可要迎来联合国官员的考察呀!路若不抓紧改造,咱们省上的面子都要被这条路丢尽了呀!朱厅长当机立断,说要拨一笔专款来修这条路,但开阳得打一个报告,并在报告的后面附上预算表。
尽管一伙村民已经开始填埋大坑了——这是从撒可鲁邻村叫来的村民,这些村民听说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的人,就是成天在电视里视察和讲话的项省长时,干得格外起劲。他们议论着,声称自己真幸运,因为填埋一座大坑,就能看见省长的真容,这可足以让他们在亲戚朋友面前光彩一阵子了——但要把大坑填满,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项省长时间贵如黄金,怎么能让他站在太阳底下等待呢?于是,开阳县长立刻作出决定,车队绕道,就从路旁的庄稼地里碾压过去。村民若有意见,县上拿财政资金赔偿;玉米值几个钱呀,上百棵玉米,不足一次喝茶的钱,这点钱,对偌大的开阳来说,九牛一毛。
项省长坚决不同意车碾压群众的庄稼,绿油油的玉米苗,多可爱呀,那可是群众的血汗呀!项省长等到大坑填好,才坐回车里。项省长是在撒可鲁门口下的车。他步行往里面走去,而撒可鲁公园里,早已经喧闹成了一片。一阵阵的鞭炮响起,一阵阵的锣鼓喧天,路两旁插满了彩旗,挂满了标语,秧歌队红红绿绿地扭动着,让项省长有那么一点猝不及防。贴着项省长行走的县委书记张暑天,发现项省长的脸色有点儿苍白,表情并不那么愉悦,他慌张得不知道手臂怎样摆动。照相机、摄像机等等,灯光闪烁,而项省长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
项省长并不听从当地官员的安排,他的脚没有跨进接待室,而是在公园的院子里溜达。转了一圈后,项省长站在一块开阔的场地上,对着大伙儿讲了一通话;他自然先是肯定了撒可鲁,说撒可鲁是中国农村发展的方向云云,接着他话题一转,说撒可鲁并非十全十美,为什么,因为他就亲自接到过撒可鲁人写的告状信,说明什么呢?说明表面的光洁里面隐藏着斑痕,一派和气之下潜伏着丛丛矛盾。怎样化解这些矛盾呢?当然就是要求各级政府,把老百姓装在自己的心上,把群众的利益放在首位等等。
项省长的一席话,打动了撒可鲁的人心,大家小声嘀咕着,说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的省长呢?于是乎,当项省长话音刚落,人们像汹涌的海啸,呼喊着拥向了他,一下子就将项省长淹没;警察拦也拦不住,拽也拽不住——一个人被警察拽倒在了地上,另一个人的衣服被警察撕裂成了布条,后背裸露了出来。没有办法,上百名警察手拉手组成了一个圆圈,把继续想往项省长跟前奔涌的人,挡在圆圈外头。一根长绳绕成的圆圈是很不牢固的,它在人力的冲击下,晃晃悠悠的,一会儿成了椭圆形,一会儿扭曲成了茄子形。
被阻挡在圆圈外边的人在高叫着,呼喊着,都认为不公平不公平:冲进圆圈里的人就可以和省长亲密接触,并合影留念,为什么单单要把我们拦在外面呢?而且,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警察还在受贿;瞧,就是那个小个子警察,在接受了宋通过的一包烟之后,竟然让宋通过从自己的裤裆底下钻了进去!宋通过是脸白还是脸大,他为什么能进去,而我们却只有立在外面干着急没办法?
围在项省长跟前的人像捅了一棍的黄蜂那样乱了套。他们似乎已经忘记面前的人可是一省之长呀,其表现让外人瞠目结舌。有人摸项省长的衣服,有人摸项省长的领带,更有甚者,还有人把自己脏兮兮的手,在项省长的脸上抓一把又抓一把。三妈也在项省长的身旁,她时不时地要抓起项省长的衣襟,拿到自己的鼻子跟前闻一闻。富贵第一个提出要和项省长合个影,没想到项省长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好家伙,县上那么多陪同人员,也没人敢提出要和项省长合影,而一个农民,一个衣着陈旧的农民,竟然要和堂堂的省长合影,真是无知者无畏呀!更令场外人揪心的事,这个头一开,其他人都纷纷仿效,都争相和项省长照相。项省长是有求必应,但却忙不过来,一时间,他竟然是大汗淋漓。
张暑天一边拿出纸巾给项省长擦汗,一边使劲地阻止人们靠近项省长。但人们这个时候,谁还把县委书记当回事呀?在泰山面前,一般的山丘就矮化成了小土包!他们就是想和项省长照相,就是要和项省长照相,五十年才等来个闰腊月,他们怎么能让这个闰腊月轻易在自己的身边溜走呢?
眼看着和项省长照相的人没完没了,张暑天就和项省长耳语了几句,然后又招手叫来公安局长,和他嘀咕了几句。公安局长连连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公安局长退出圆圈不久,四个民警进入了圆圈;他们靠近项省长,对围绕着项省长的人动了粗,然后趁众人未回过神来之际,几个人把项省长举了起来,架在空中。前面的警察用警棍开道,后面的警察抬着项省长奔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