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本是被人扔进水库的,还是他自己跳进水库的,对于这个问题,一旦和二旦的看法发生了严重分歧。一旦和二旦产生争执的时候,立本已经被他们从水库里救起,急送到了县医院。医院对立本进行了紧急抢救,他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立本患上了脑血肿,另有一些软组织挫伤,别的方面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立本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他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嘴唇紧闭,一言不发。他躺在病床上,像个木偶似的,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反应。
双胞胎兄弟酒醒后发现立本不见了,他们四处寻觅,却没有收获,于是就赶往靶场,其用意是为了向村民致歉——对不起,因为他们的疏忽大意,竟然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他们准备让大炮舅舅揍他们一顿。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世界上竟有立本这样的白痴,他会飞蛾扑灯,自投罗网。
他们到达靶场时,靶场空空荡荡,只有几绺弃扔的红布条,被风刮得飘挂在荆棘上。靶场显然来过很多人,杂乱的脚印把场地上软弱的小草踩得秃头秃脑。一只硕大的猫头鹰骑在一棵皂荚树上,发出凄厉的叫声。
兄弟俩顺着猫头鹰的叫声寻觅,却惊讶地发现水库边上趴着一个人;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把那个面朝黄土趴着的人翻过身仔细辨认,呀呀,爷呀,婆呀,他不是别人,竟然就是立本。立本下半身浸泡在水里,而上半身却露在水面之外。从立本的姿势看,他显然是想从水里挣扎着爬出来,但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了水库岸边。
兄弟俩叫来了救护车,把立本拉往县医院救治。医院只认钱不认人,不交足够的押金是不给治疗的。二旦便去找了他一位当老板的师兄,那个师兄听说在救治一位美籍华人,就毫不犹豫地从银行取出厚厚的一沓钱,转手交给了二旦。二旦师兄正在搞房地产开发,资金缺口很大,于是他就想让自己的小钱,将来换取立本的大钱。美籍华人,哪个不腰壮脖子粗?
立本昏迷了一天一夜,然后就苏醒了过来。但苏醒后的立本却变成了哑巴,任凭兄弟俩问他什么,他都漠然置之,不予回答。一旦说立本被人扔进水库的,二旦说是立本自己跳进水库的,兄弟俩争论得面红耳赤,以至于到最后都打起了赌:输家给赢家买一包五元钱的香烟。他们都想让立本开口说话,来决定究竟谁该得到这包烟。但立本嘴巴就是撬不开,他只是怔怔地瞅着天花板发呆。
二旦给立本讲起了营救他的过程,讲到他如何去借钱,不愿借钱给他的老板怎样给他脸色看等等。但立本都没有任何感激的意思。一旦生气了,接着二旦也生气了。兄弟俩生气后就开始用巴掌把床板拍得叭叭地响,以至于引起邻床的反感。邻床住着个老头,老头的儿子提醒他们别那样,老头是心脏病,需要安静。兄弟俩不拍床板了,却像说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开口骂起了立本,说立本是狼心狗肺,说他们救起一条落水狗,那条被救的狗却不知道感激他们云云。
一直到傍晚,立本从他的枕头底下取出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纸条,颤抖着手交给二旦。二旦接过纸条,发现上面一片空白。左看右看,终于在纸张的右上角,发现一个隐隐约约的电话号码。二旦也没弄清楚这是谁的号码,他就照着纸上的号码拨了过去。于是在教堂的大厅里,我口袋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祈祷期间,我拒绝接听电话,但口袋里电话却玩命似的叫个不停。等我跑到教堂的院子里,掏出手机一看,未接听电话竟然有十六个。
我从二旦的电话里知道了立本的近况。二旦当然免不了给我渲染了一番立本病情的严重,他警告我:若磨蹭磨蹭,恐怕见到的只能是立本的尸体了。我慌了神,连忙和高牧师商量怎么办。高牧师依旧是那么地不慌不忙,他依旧重复着曾经说了许多遍的话:立本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我问高牧师有什么办法让立本迷途知返呢?高牧师就让我去开阳接回立本,把立本送到教堂来;有上帝的光辉照耀,立本会觉悟的。
一个教友给我提供了一辆车,我乘坐这辆车,和小毛一起,匆匆赶往开阳县医院。我先找到医院的医生,本来想了解立本的病情,却没有想到那个年轻的医生牢骚满腹;他把我当成了立本的家属,一个劲儿地絮叨立本的家人不懂规矩,不按行情办事。他的话我当然能听懂,他无非是在说他抢救了如此危重的病人,自己却连一个红包也没得到。他委婉地暗示:病人的家属如果吝啬,吃亏的还是病人!病人一旦交到医生手里,就像把一块面团交到厨师手里,厨师可以让这块面团变成馒头或面条,也可以让这块面团发霉变质。
医生的话让我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愤怒。我真想冲上前去,抽他一嘴巴。但我抑制了自己的情绪,因为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接受过洗礼的教徒了。是个教徒就得有个教徒的模样,绝不能盲目冲动。我要按《圣经》所指引的那样,宽恕一切可以宽恕的,也要宽恕一切不可以宽恕的!况且立本目前正如他所形容的那样,恰似一个面团,攥在他这个厨师的手里,我敢轻易得罪他吗?于是我以一种讨好的语气,请求他能为立本放行,让立本转院。医生询问立本是真华侨还是冒牌华侨?我以为他要顾及国际影响,对立本施以仁慈,因此反复强调立本的华侨身份是真实可靠的,没有半点虚假。医生的嘴角旋出一枚花朵似的笑意,沉吟了半天,他才开口说话,声调低沉,语言含糊,但他所说的我却听得一清二楚——他说华侨都是有钱人啊!既然有钱,不管怎样,都得给他有点表示呀!种地的老农民为个伤风感冒,都给他一百二百的,何况他拯救一个归国华侨脱离生死线呢——我求医生说,立本因为在国内投资失败,现在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别说一千两千,即使三百五百,他口袋里也未必能掏得出。医生拧了拧嘴,脸上的表情就像阴雨即将来临的天气,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他很忙,哪来的时间磨闲牙?
医生像一股旋风,拂袖而去。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像水汽被蒸发了似的,没有了踪影。我跑来跑去地寻找,见人就打听,最后才在锅炉房里找见他。锅炉师傅是医生的亲戚,医生经常在这里和药贩子讨价还价。我去的时候,医生刚收了一名药贩子的回扣,他一边和药贩子说着再见,一边把厚厚的一沓钞票往内衣口袋里装,脸上的笑容就像肥皂泡沫一般泛滥着。我拽住了已经迈动脚步准备离去的医生,医生受到了惊吓,全身颤抖了那么一下。当他扭头看清我是谁时,脸上呈现出怪怪的笑。他问我干什么?干什么?凭什么要拽他的胳膊?
我说我不干什么,我说我只求你给立本开个转院证明。医生的嘴巴高高地隆起,指责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转院证明是谁想开就能开的吗?病人是啥?病人就是金钱,病人就是效益!病人的多寡,直接和医生的工资奖金挂钩,病人都走光了,让他这个做医生的喝西北风去?他原来分管着六个病人,但他们一个个地偷偷溜走,算上立本,现在仅仅剩下了两个人,他得把他俩紧紧地看守住,他能让他们轻而易举地离开吗?一句话,其他的可以谈判,惟独出院转院之类不容谈判!
我尾随着医生,来到他的办公室。医生的办公室里似乎好几天没有人来过了,桌椅上落着薄薄的一层灰尘。医生问我老跟着他干吗?他很忙,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因此希望我不要打扰他。我说我也不想打扰你,只要你让田立本出院,我自然就会在你的面前消失。医生说出院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知道和医生这样拉锯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脑子转了转,想试试另外的办法。我问医生知不知道越北有个名叫豹子的人?医生说谁不知道豹子呀?他的名气比省长都大。我说我是豹子的哥们,而且不是一般的哥们——豹子第一次抓进监狱,就是我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的;豹子是个讲信用的人,他对我绝对是两肋插刀,忠心耿耿——随我来的那个小伙子,就是豹子的亲弟弟。医生说豹子杀了人,不是被抓起来了吗?我说抓豹子那是给大众做样子,前门抓了豹子,后门又偷偷放了豹子;豹子统领越北的黑社会二十余年,关系早已是星罗棋布,耳目通天,谁敢太岁的头上动土呢?豹子本来要亲自来开阳的,但我阻止了他,我说有什么难题再给他打电话,那时候他来也不迟。他派他弟弟跟随我来,就是怕我受到欺负,或者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我警告医生,如果他不吃敬酒,那只有吃罚酒了;豹子是炸弹脾气,他一吆喝,就会有两卡车的打手来开阳。豹子的这些兄弟邀功请赏的办法,就是把一条条的人腿拎到豹子面前。
我说着就掏出了电话,佯装在拨豹子的号码。医生的脸色变得乌青,他的手迅疾地按在我的手机上,连声说我放田立本还不行吗?放他还不行吗?兄弟们之间的事,好说好办,好说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