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使我有理由认为,在审查一个专门问题时,即便你对各门科学知识都有涉猎,但在知识广博之外,如果你对这一问题没有进行过专门研究,那么你就远远不如一个虽然知识面狭窄但对这一问题有深入研究的人。惟一对我的方案构成实质性威胁的否定意见来自拉莫。我刚一向他提出我的方案,他就看出了它的弱点。他说:“你的那些符号是很好的,好就好在它能简单明了地确定音值和准确地表现音程,并且能以简驭繁,这是一般的记谱方法做不到的。但是缺点在于它需要动脑筋去想,而这往往跟不上演奏的速度。”他接着说:“我们的音符的位置直接呈现在眼前,不需要用脑子去想。当一高一低两个音符被一连串中间的音符连起来的时候,我能一眼就看出由此到彼的渐进过程。但是,根据您的记谱法,我却根本做不到一目了然。为了弄清楚这一系列的变化过程,我必须费力地逐个认出那些数字。”这个反对意见让我无法反驳,我立刻就承认了他是对的。尽管这个意见既简单又尖锐,却是只有那些经验丰富的人才能提出来的。当时没有一个院士能想到这一点,这是不足为奇的。奇怪的是,那些院士虽然知识如此渊博,却不知道每个人都不应该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里面指手画脚。
由于我时常拜访我的审查委员和其他院士,因此我有机会结识巴黎文坛的那些最杰出的人士。所以当我后来一跃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时,我发现和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已经是老相识了。但在当时,我一心专注于自己的音乐方案,想在音乐艺术上掀起一场革命,从而一举成名。而在巴黎的艺术界,通常的情况是,一个人只要一成名,财富就会滚滚而来。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埋头工作了两到三个月,把我在学院里宣读的论文改成了一部适于公开出版的着作。此时的困难在于找到一个愿意接受我这部书稿的书商,因为光是铸新的铅字就得花一大笔钱,而且出版商不愿意把钱投在一个新作者的身上。可是我却认为,用作品换回写作时花掉的伙食费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博纳丰为我找到了老基约,他和我签订了出版合同,商定利润平分,出版税由我承担。老基约做事如此之差,以至我付的版税全都打了水漂。这回出书我一个子儿都没有赚到。尽管德方丹神父答应为我做宣传,另外也有几位报人对这本书有过好评,但书的销量并不好。
对于试验我的记谱法来说,最大障碍就是人们担心如果这种记谱法不能被广泛地接受,那么他们花在学习这种记谱法上的时间就白费了。对此我的回答是,我的记谱法可以使概念非常清晰,如果有人从一开始就掌握了我的记谱法,即便他后来还是想用普通的方法学习音乐,那他仍然可以节省不少时间。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开始免费交一个名叫德卢兰的美国女士学习音乐,她是罗甘先生介绍过来的。经过三个月的学习,她就已经能用我的记谱法读懂任何乐曲,甚至能依谱演唱比较简单的乐曲,比我自己唱得还好。这是一个惊人的成功,但并没有广为人知。如果换作他人,一定会在报纸上大吹大擂,大肆炒作。而我虽然有些才能,能发明点有用的东西,但是却不会对这一点善加利用。
就这样,我的埃龙喷水器又一次坏了。但这一次,我已是三十岁的人了,而且我还是在没有钱就不能生活的巴黎街头。在这种绝境下我作出的决定,只有那些没有认真读过本书第一部分的人才会感到惊讶。在经历近来一段时间的艰苦而又无望的努力之后,我需要休息一下了。因此我不仅没有因为钱的问题而陷入绝望之中,反而又回到了以前那种懒懒散散和听天由命的状态之中,并且为了让上天有充裕的时间来进行安排,我继续从容不迫地花着所剩不多的几个金路易。我仍旧悠闲地享乐,只是稍微节省一点而已。我隔一天才去一次咖啡馆,每周去两次歌剧院。至于寻花问柳方面的开销,我没有什么可省的,因为我一辈子也没有在这上面花过一个子儿。只有一次例外,这我马上就会谈到。
尽管手上的钱已经不足以维持三个月的生活,但我却把这种懒散而孤独的生活过得相当的安稳、愉快和充满自信。这正是我的生活的特点之一,也是我的性格上的古怪之处。
我希望能得到别人的同情和支持,可恰好是这种想法让我没有勇气去出头露面。我明知必须去拜访朋友,但又偏偏忍受不了这种事情,所以我干脆连那些关系多少有些密切的院士和其他一些文人都不去拜访了。只有马里佛、马布利神父、封特奈尔这几位,我还偶尔去看望一下。我甚至把我的《纳尔西斯》拿去给马里佛看了。他很喜欢,还热心地帮我作了润色。狄德罗比他们都年轻,和我的岁数差不多。他喜好音乐,熟悉音乐理论,我们常在一起谈论音乐问题。他也给我讲过他的一些写作计划。这使我们之间建立起了相当亲密的关系。这种关系维持了十五年。如果不是由于他的过失,导致我被不幸地拖入他的行当中的话,这种关系还会维持得更久一些。
在我迫不得已去讨饭之前,还剩下一点不多的短暂而宝贵的时间。没有什么人能猜出我是怎样打发这点时间的。其实我是将它用在背诵大段的诗作上面,而这些诗是我读过无数遍,也忘过无数遍的。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我便到卢森堡公园里散步,口袋里装着维吉尔或卢梭的诗集,在那儿一直呆到吃午饭。我背诵宗教颂歌或田园诗,而且并不因为在温习今天的内容时为已经遗忘昨天的内容而感到沮丧。我还记得当尼西亚斯在叙拉古兵败之后,雅典囚徒通过背诵荷马史诗来谋生的故事。我从这种好学的榜样身上获得了一点启迪和教益,那就是为了防范在将来可能发生的贫困,我应该发挥自己良好的记忆力,熟记所有诗人的作品。
我还有一个比较可靠而又有助益的方法,那就是下棋。在我不去剧院的日子里,我会在下午前往莫日咖啡馆跟人对弈。我在那儿认识了雷加尔先生、于松先生,还有一位菲里多尔先生,以及当时所有的棋界高手,可是我的棋艺却没有丝毫的长进。但是,我毫不怀疑自己最终一定能胜过所有这些棋手。在我看来,如果达到那样的地步,我就完全能够维持自己的生计了。不管我痴迷上哪一行,我都会用与之相似的逻辑来作一厢情愿的推理。我对自己说:“任何人只要在某个方面拔了尖,就一定会受到众人的追捧。因此,我也应该在某个方面出类拔萃,这样我也会受人追捧,那么机会就会送上门来,我就一定能大有作为了。”这种幼稚的想法不是出于我的理智思考,而是由我的懒惰而生出的诡辩。要想奋发有为,就必须雷厉风行地作出艰苦的努力,而恰好是这一点吓倒了我,因此我拼命地美化和粉饰自己的懒惰,极力寻找合适的论据来为自己的可耻的懒惰进行开脱。
就这样,我心平气和地等着囊空如洗的那一天。如果不是卡斯太尔神父将我从萎靡不振的状态中唤醒过来,我想我会一直就这么过下去,直到花光最后一分钱为止。我在去咖啡馆时顺道访问过这位神父几次。他有点疯疯癫癫,但总的来说是个好人。看到我无所事事,整天浪费时间和精力,他感到非常痛心,就对我说:“既然音乐家和学者们都跟您合不来,您就应该换一下思路,试着去拜访一下那些女士们。也许您走这条路线可能会更加容易成功一点吧。我和伯藏瓦尔夫人谈起过您。您去看看她吧,就说是我介绍的。她为人很好,看到自己丈夫和儿子的同乡,一定会很高兴的。您在她家里还会见到她的女儿布洛勒伊夫人,她很聪明,富有才干。我还跟杜宾夫人提起过你,你带上作品去见她吧,她很想见你,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在巴黎,如果离开了女人,就任何事情也做不成。她们就像是些曲线,而聪明人就是这些曲线的渐近线。他们不断地接近她们,却永远也触及不到她们。”在几次推迟这些艰巨的任务之后,我终于鼓足勇气,去拜访了伯藏瓦尔夫人。她在房间里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我。当布洛勒伊夫人刚一走进这个房间时,她就对她说:“女儿,你看,这就是卡斯太尔神父跟我们提起过的卢梭先生。”布洛勒伊夫人把我的作品夸奖了一番,然后把我引到她的钢琴旁边,向我展示她确实研究过我的作品。我看时间已经接近一点,就打算告辞。但是伯藏瓦尔夫人对我说:“这儿离你的住处太远了,我看你还是留下来吃饭吧。”我没有推辞。一刻钟以后,我从她的话里听出她原来是想让我在下房里用餐。尽管伯藏瓦尔夫人毫无疑问是个很好的人,但她毕竟见识不多,带有明显的波兰贵族气息,不懂得要尊敬才智之士。这一次她主要根据我的举止而不是着装来对我作出判断,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服装虽然简单,但是却很尊贵,绝不像是在下房里用餐的仆人所穿的衣服。再说,我已经很久不在下房里吃饭了,并且也绝对不想再回到那儿去。当时我虽然很生气,但是却不露声色。我跟伯藏瓦尔夫人说我记起有事要办,必须赶回去处理,说完我就要走。这时布洛勒伊夫人站出来跟她母亲耳语了几句,这几句话发生了效果。伯藏瓦尔夫人马上站起来挽留我,她对我说:“希望您赏光和我们一起用餐。”如果我这时候还要坚持走,那就显得太愚蠢了,于是我就留了下来。除此之外,我留下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布洛勒伊夫人的好意感动了我,让我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和她一起吃饭。同时我希望当她在日后对我有了较深的了解之后,不会为现在帮我获得这个荣幸而后悔。她们家的老朋友拉穆瓦尼翁院长当时也在座。他和布洛勒伊夫人一样,讲一口巴黎社交界的行话,每句话中都夹杂着一些花哨的词语和微妙的典故。可怜的让雅克在这方面自叹弗如,因此我很识相,一点也不敢卖弄聪明,索性就一句话也不说。唉,如果我能一直这样明智就好了,那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坠入深渊了。
我的心里很难过,因为我这样笨拙,不能在布洛勒伊夫人面前证明我有资格获得她的垂青。饭后,我想起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来。我的衣袋里装有一首韵文书信,是我在里昂时写给巴里索的。这首诗歌本来就不乏激情,而我的朗诵方式更加增添了它的感染力,结果他们三个人都感动得留下了激动的泪水。不知是我的虚荣心作怪,还是事实确实如此,我总觉得布洛勒伊夫人在用目光向她的母亲这样说:“怎么样,妈妈,我说这个人应该和你同席,而不是和你的女仆同席,我没有说错吧?”在此之前,我多少有些不痛快,经过刚才这番雪耻之后,我才感觉到舒服多了。布洛勒伊夫人把她原来对我的好评又夸大了一点,她认为我很快就会在巴黎引起轰动,成为女士们的新宠。看到我缺乏经验,她便送了我一本某位伯爵的忏悔录,以作参考。她对我说:“这本书是一位良师益友,您将来在社交场中会需要它的。您最好多读一读。”怀着对赠书者的无限感激之情,我将这本书保存了二十多年。然而一想到这位夫人似乎认为我有风流方面的才华,我常常会哑然失笑。读完这本书后,我立刻想跟作者交个朋友。后来的事情证明这是很好的主意:他是我在文坛上所交到的惟一的真正的朋友。
从那时起,我就深信既然伯藏瓦尔夫人和布洛勒伊夫人对我如此关照,那她们就绝对不会让我长久地处于困境之中。我果然没有看错。现在就让我来说一说我是如何登门拜访杜宾夫人的,这次访问对我的影响更为深远。大家都知道,杜宾夫人是萨米埃尔·贝尔纳和方丹夫人的女儿。她们共有三姐妹,人们称之为美惠三女神:拉·图施夫人和金斯顿公爵去英国了;达尔蒂夫人是孔蒂亲王的情妇和朋友,也是他惟一的真正的朋友,她不仅温柔善良,而且机智聪明,性格开朗,不知忧愁;最后是三姐妹中最漂亮的杜宾夫人,她是姐妹三人中惟一没有因为不轨行为而遭受外界责备的人。她的母亲为了感谢杜宾先生在他本省对她的盛情款待,就把女儿嫁给了杜宾先生,随嫁的还有一个包税官的职位和一笔巨额财产。当我第一次见到杜宾夫人的时候,她还是巴黎最美丽的女人之一。她接待我时正在梳妆打扮,她双臂袒露,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这一幕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因此我那可怜的脑袋瓜一下子就受不住了,顿时方寸大乱,手足无措。简而言之,我爱上杜宾夫人了。
我的慌乱似乎并没有给杜宾夫人产生不好的印象,她根本就没有看出这一点来。她收下了我的书,对我表示欢迎。她用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谈论我的方案,还一面唱,一面用钢琴给自己伴奏。她还留我吃了晚饭,并让我坐在她的身边,这种礼遇让我受宠若惊,我高兴得几乎要发疯,也确实是疯了。她允许我再去看看她,我便开始利用和滥用起这个允诺来。我几乎每天都往她家跑,每个星期都在她那儿吃上两三顿饭。我渴望能向她倾诉自己的渴慕之情,却总是鼓不起这个勇气。有好几个理由加剧了我与生俱来的胆怯。能走进这样的富贵之家,就意味着踏上了幸运的坦途。就我当前的处境而言,我不愿贸然从事,以免堵死了这条晋升之阶。杜宾夫人尽管十分可爱,却又严肃而冷漠。我从她的举止中看不出任何挑逗的意思,因此我不敢胡来。她的府第十分豪华,不输于当时巴黎的任何一个富豪之家。她家长年高朋满座,宾客云集,如果人数再少一点,简直可以说是集各界精英于一堂了。她喜欢接待一切显赫人物、王公贵胄、文人墨客、淑女名媛。人们在她家里见到的尽是些什么公爵、大使和名流。罗昂公主、福尔卡尔基诺伯爵夫人、米尔普瓦夫人、布里尼奥尔夫人、赫尔维夫人等都可称得上是她的朋友,封得奈尔先生、圣皮埃尔神父、萨利埃神父、富尔蒙先生、贝尼先生、布封先生、伏尔泰先生等都是她的圈子里的成员,常到她家吃饭。虽然她保守的举止没能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可是这样一来她的宾客就显得更有来头,因而也更令人肃然起敬了。在这些人当中,可怜的让雅克当然也就不敢作什么出人头地的非分之想了。我不敢说话,又不愿意再保持沉默,便斗胆给她写起信来。她把信压了两天,什么也没有跟我提。到了第三天,她把信还给我,跟我说了几句话,给我以温和而严正的警告。她的语气十分冷漠,让我感到万分悲凉。我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我的热情随着希望的破灭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次很有礼貌的表白之后,我又开始和她像以前那样相处,不再多说什么,也不再送秋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