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武则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曾是她帝王生涯起点的洛阳,后来却又成了她全盘失败和寂寞离世的人生终点。神龙元年(705年)正月二十二日,张柬之、崔玄玮、桓彦范、薛思行等重臣经过密商后,率领五百多羽林军来到玄武门,会同太子李显,破门而入,直奔武则天养病的迎仙宫。在挥刀杀掉了来不及躲避的张氏兄弟后,一伙人闯入了武则天的寝宫长生殿。武则天见到蜂拥而入的人群,并听说她的男宠张氏兄弟已被处死的消息,在惊惶中仍作镇静,下令太子回到东宫。但事态出于她的意料之外,此时的她已失去了威严,群臣要她传位给太子。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衰老了,而且积怨太多,历史给予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惩罚。次日,武则天被迫下诏令太子代理国政。二十五日,中宗李显即皇帝之位,并宣布大赦天下,唯二张的党羽仍予严惩不贷。
政权得而复失,眼睁睁地看着周朝又变为唐朝,武氏族人也都一个个被贬谪、清洗或惩处,被移到上阳宫居住的武则天,是在无言的悲痛和无声的哭泣中度过余生的。当寒风萧瑟、万木凋零的十一月来临时,武则天也在孤独和寂寞中离开了人世。清诗人袁牧以《武后陵》一诗,将这个垂帘听政二十年,又以女人而即帝位的“金轮圣神皇帝”,与汉初的吕后进行比较。和吕后有颇多相似之处的武则天,尽管还有设鹤监(奉宸府)以收容美少年、男宠薛怀义因入南衙而遭打以及张氏兄弟“莲花霜折”等种种淫乐丑事,然而唐朝皇帝中却无人将她排除于宗庙祭祀,而吕后却在后来被汉光武帝从高庙祭祀中黜逐:
高卷珠帘二十年,女人星换紫微天。
明堂黜配无光武,本纪开端有史迁。
鹤监尽容才子住,南衙不放阿师颠。
莲花霜折官床冷,犹见金轮荡晚烟。
一个女人,在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居然能在宫廷里生活了六十六年,在朝廷中实际掌权五十年,更有整整十五年时间面南而坐,君临天下。这是威慑中外的一位女皇,她游刃自如地驾驭着大唐帝国这辆豪华马车前行,专横跋扈地向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一切男人们发号施令。这是响彻古今的一声惊雷,她毫不畏惧地向三从四德的正统秩序发出挑战,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上掀起了影响久远的轩然大波。
一颗巨星的陨落,足以引起山风的哀号,激起大海的呼啸。然而这颗巨星之坠,却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与她光照日月般的辉煌人生相比,显得如此地黯淡无光;与她叱咤风云似的帝王生涯相比,更显得那样地悄然无声。
第十三章长恨绵绵——唐玄宗李隆基一武则天之后的唐朝天下,演绎着又一个帝后掌权的故事,经历了又一个外戚擅政的过程。这个女皇旺盛的遗传基因,在她身后至少影响了两个女人,也让这两个女人都死于刀下。
如同一只长期窝囊地生活在武则天卵翼下的雏鸡,靠一批重臣从女皇手中抢班夺权的唐中宗李显,是一个既无能又昏聩的大唐天子,大权旁落于妻子韦后和女儿安乐公主之手。韦后企图效法其婆婆武则天,成为历史上第二个女皇帝,但不自量力的她却只有野心,并无才能,因此与武三思勾结,形成了由韦、武两家外戚联手擅权的腐朽集团。当韦后母女将扶持中宗登上帝座的张柬之等功臣贬谪后,太子李重俊率羽林兵杀武三思,但自己又被杀害。此后韦后母女更加肆无忌惮地卖官鬻爵,奴役民众,最后索性合谋毒杀了中宗。韦后令韦家子弟和骨干党羽分统兵士,准备重演武则天的史事,使临朝称制的美梦得以成真。
然而令韦后始料不及的是,李隆基和姑母太平公主合谋抢先发动了政变,李隆基率羽林军攻入皇宫,将韦后及韦、武集团成员一网打尽。接着由太平公主出面,恢复唐睿宗李旦的帝号,李隆基被立为太子。李隆基是武则天的嫡孙,睿宗李旦之侄,生于武周时代的685年,曾任潞州别驾。李隆基少有大志,任职潞州期间,他冷眼旁观武则天下台后,唐朝政坛龙争虎斗,国家政局扑朔迷离,悄悄地在当地募集了一批勇士。回到京师后当了临淄王的李隆基,继续秘密积蓄力量,特别在羽林军中结识雄豪,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继任帝座的睿宗是又一个昏懦之君,他将朝政大事交由太平公主调停和处理,使她的权欲不断地滋生和膨胀。太平公主依仗拥戴睿宗有功,左右朝政,大树个人权威,朝中七个宰相中,竟有五个是她亲信,其余文武官员也多依附于她。延和元年(712年),睿宗让位于太子,李隆基即位成为唐玄宗,又称唐明皇,改元先天。但朝中高官及重大政务军机仍由睿宗决定,这就意味着太平公主依旧牢牢地掌握着政权。
于是当太平公主开始做一个新女皇黄粱梦的同时,一场充满了血与火的争夺帝座的残杀,也就在姑侄之间展开了。政变和反政变的历史又一次在唐宫重演,正当太平公主准备令羽林兵入宫杀唐玄宗的时候,唐玄宗却先下手为强,杀死太平公主及其党羽数十人,依附她的官员也悉数被削职为民。这一年(713年),唐玄宗将年号改为开元。
“开元年间”以其盛世时代而留下了一首历史的金曲。曾亲历其时的大诗人杜甫在诗篇《忆昔二首》之二中,描述了当时一幅繁荣安定的社会图景: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狼,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织不相识。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这一曲开元盛世的创作者,正是在二十八岁时登基执政的唐玄宗。由二十九岁的唐玄宗拉开帷幕并导演了二十九年的开元史剧,是他四十四年帝王生涯中的辉煌片段。这一时期的唐玄宗,为求得天下安宁和经济发展,励精图治,显示了卓越的政治才能。这种才能,主要表现于用人和纳谏上,颇有几分祖上唐太宗的遗风。他所用的二十位宰相中,在历史上受称道的就有十多个。这些人辅佐朝政,各有千秋,但共同的特点是都能直言谏诤,指陈得失,特别是姚崇、宋、张九龄,是历来公认的杰出政治家。姚崇熟谙吏道,文思敏捷,善于处理积案,重视选拔人才。宋刚直廉明,体恤民力,主张以法治国,敢于改革弊政。姚崇和宋,被并称为“开元之治”的中兴名相。来自蛮荒之地岭南的张九龄,凭借自身的才能而被擢升为相时,已在开元后期,玄宗逐渐变得骄奢淫逸,但他每见玄宗过失,还总是尽力谏劝。
历来臣有忠奸之分,君有明昏之别,其区别的标准,归根结底,大抵就是一个“谏”字。忠臣之忠,忠在敢于犯颜进谏,使最高统治者经常了解民心和国情,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著名的诤臣魏徵常对唐太宗据理力谏,有时弄得唐太宗下不了台,乃至盛怒,但他依然神色不变,继续论理。奸臣之奸,也就奸在刻意地对皇帝歌功颂德,阿谀奉承,而这种做法的醉翁之意,却正是为了擅权乃至篡权。被玄宗在后期重用的宰相李林甫,以自己的一番话刻画了一副奸臣的嘴脸,他曾对谏臣们说:现在明主在上,群臣专心顺从即可,用不着多说话。你们见过朝会时仪仗队里的马吗?它虽然吃三品食料,但只要叫一声就会被斥去不用,后悔莫及啊!
然而臣之忠奸,首先取决于君之明昏,有了唐太宗纳谏如流的胸怀和见识,魏徵这样的忠臣才得以应运而生。一旦明君与忠臣遇合,就能在政治舞台上演出如“贞观之治”、“开元之治”那样壮丽的历史剧。开元年间的玄宗,鼓励谏诤,闻过则喜。善谏的韩休与顺从的萧嵩曾同朝在开元年间为相,每当玄宗在宫中宴乐或后苑游猎出现过错时,皇帝总担心被韩休批评,每当问左右韩休是否知道时,往往话音刚落,韩休的谏奏就上来了。一次,玄宗在照镜子时显得闷闷不乐,左右说,自韩休为相后,陛下比从前瘦了,为什么还要用他?玄宗叹道:我虽瘦了些,天下人却一定肥了。萧嵩奏事,一味顺从我的旨意,他退走后,我总不敢放心。韩休常常力争,他退下去,我却睡得安稳塌实了。我用韩休,是为江山社稷,并不是为我一人。
在这些名相忠臣的辅佐下,玄宗从即位之初起,采取了一系列巩固政权、整顿吏治、堵塞中央和地方发动政变的途径、发展经济和安定社会的措施:如裁汰冗员,慎选官吏;大力灭蝗,大兴屯田;裁减僧尼,打击佛教;释放宫女,节俭自励;扩大税源,增加收入等。他还断然毁掉了武则天所建的天枢台和韦后所立的石台,以表明自己与弊政决裂的决心。
君臣协力,文治武功,造成了清明的政治局面和繁荣的社会经济。曾在开元年间任相的张说写有一首《踏歌辞》,描述其时长安城的繁华:
花萼楼南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
龙衔火树千灯艳,脚踏莲花万岁春。
高官所见未必真实,宰相之诗更不可全信。但是继“贞观之治”
后,“开元盛世”成为李唐王朝的又一亮点,这却是毋庸置疑的史实。
二
玄宗在位四十四年,前期年号叫开元(713年—741年),后期称天宝(742年—756年)。开元年间的唐朝社会经济和国力发展臻于极盛时期,经济繁荣,国库充裕,民生安定,国威远播。承继贞观之治和武则天治绩的玄宗,描绘了中国历史上一幅最灿烂的盛世画面。
封建时代的盛世,并不是东方的满天朝晖,而是西天的一江晚霞。
当繁荣的暖风熏得君臣如痴如醉、神智不清的时候,盛世就画上句点,随之便转入了衰世的轨道。开元盛世到了天宝年间,在豪华的盛唐马车驰行的大道上,路标发出了中衰的信号。
在开元之治中,玄宗创立了一些新的制度。这些制度在当时虽然产生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在后来却引起了严重的影响。直接对唐朝中期的政局稳定构成威胁的两种制度,一是募兵制,二是节度使制。自玄宗将寓兵于农的府兵制改为职业化的募兵制后,将领们就拥有了由自己统率的固定军事力量,而后成为武夫割据的物质基础;设置节度使作为地区的最高军事统领,并且又不断地提高他们在朝廷的地位,养虎遗患,到头来自食其果,节度使成了反叛和战乱的祸源。
另外两项政策——对宦官的极度信任和对诸王的严格禁闭,最终导致唐朝后期的动乱,并成为唐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宦官自唐中宗起开始用事,人数逾千,至玄宗时,更多达三千以上。两度在与至亲诸王争夺帝位的斗争中险些丧命的玄宗,对自己的兄弟子女都视为心腹大患,反而将宦官这种孤身的宫廷奴隶看作耳目股肱,托付以重任和大权。众多的宦官和同样众多的宫女,成了皇宫内的两大主体,如果把宫女比作御花园中任人践踏的草坪,那么宦官就如同滋生于封建皇帝这棵大树周围的大片毒蘑菇。中国的宦官现象伴随老皇帝现象一起共生,庇佑着中国封建制度的另一特产贪官污吏,经纬交叉、盘根错节地编织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和腐败。
宦官受到特宠,其财势急剧膨胀,是玄宗在中国历史上首开的恶例。玄宗在位期间最受重用的两个臭名远扬的宦官,一是杨思勖,另一个是高力士。从小进宫的杨思勖,曾跟随玄宗平定宫廷政变,被玄宗视为得力爪牙。他屡次率兵出击南方少数民族地区,进行惨无人道的杀戮,曾一次活埋六万人,对存活的俘虏甚至开脑剥皮。这个残暴的宦官,后来竟被玄宗破格封赐,晋升到一品国公的高位。同样在平定宫廷政变中立功的高力士,则更受玄宗的宠信,到了开元末年,高力士实际上已代替玄宗处理一般性的政务国事,各地进奏的文表,都得先经他审阅,只有一些大事才通告玄宗。玄宗对此居然十分赞赏,还说什么有高力士值班,我才睡得安稳。宦官是玄宗权力的影子,高力士就是这支影子部队的总指挥。这个宦官头子的权势之盛,连天宝年间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高仙芝等人取得将相高位,也都走了他的门路。
从先天年间到开元年间,从712年到741年坐了三十年皇位的玄宗,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老皇帝。在龙椅上坐的时间一久,再英明的君王也会变得昏聩,何况玄宗的品格才能本来就不能与先帝太宗、武则天相比。太宗常怀“守成难”、“慎终如始”的信念,武则天则是大权独揽、权不下移的典型,这二者恰好是玄宗所缺。玄宗虽能纳谏,然而他纳谏的肚量是有限度的,一些名相皆因忤旨而被罢免,难以久居相位。开元年间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使玄宗感到满足和陶醉,骄侈之心日渐滋长,进取精神丧失殆尽。于是为“开元之治”立下汗马功劳的一大批忠臣,凡活着的也一个个遭玄宗罢黜。
名相张九龄大概是最后一个忠臣了,他是常在玄宗身边鸣响的警钟,曾得到玄宗的信任。但是随着玄宗心态的变化,秉性耿直、遇事力争的张九龄愈来愈不受欢迎,玄宗甚至怒问张九龄,事情都得照你说的办才行?张九龄终被罢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素质低下、不学无术的李林甫。凭借一套攀附权贵、投机钻营的本领,从禁军千牛直长青云直上而升到宰相宝座的李林甫,连任宰辅的时间长达十九年,是一个人称“口有蜜,腹有剑”的著名奸相。李林甫病死后,一个被他所提拔并与他狼狈为奸的无赖之徒杨国忠跃居相位。
德薄才疏的杨国忠依仗是杨贵妃的族兄,深得玄宗信任,除高居相国外,一身共领四十多个使职。他结党营私,擅权乱政,贿赂公行,一时权倾天下。由于他一手遮天,胡乱处理民情国事,使朝政陷于极度混乱的状态。当听说暴雨成灾、农民收成大受影响后,玄宗询问灾情,杨国忠却向他出示大个儿的粟穗子,表示丰收依旧。地方官员报告灾情,请求救助,杨国忠大发雷霆,命令司法机关进行严惩。
高力士是天宝年间另一个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他和杨国忠一唱一和,满朝上下谁敢对他们说个不字?然而据说唯有一个李白竟在玄宗面前虎口拔牙,毫无顾忌地对他们进行羞辱。原因是在李白初到长安的一次会试中,时为试官的杨国忠对他交上的试卷后看都不看,说这样的书生,只好与我磨墨。而监视官高力士甚至说磨墨也不中,只好与我着袜脱靴。对此次受辱耿耿于怀的李白,终于找到了皇帝急欲用他以番文写国书的机会,要求在朝官职最高的高力士和杨国忠分别为他脱靴和捧砚磨墨,从而报了一箭之仇。也许这只是一则查无史实的民间传说,借助李白的高大形象来嘲弄两个祸国殃民的奸臣,不过是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