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问”只是外号,并不是说全中队就数他的学问大。解放前,他在轮船上学徒,学会了开轮船。解放后,据他自己说是在轮船上当二副,因为脾气不好,打了人,被送进公安局来的。是不是当过二副,我不知道,脾气不好,却是公认的事实,因为他动不动就跟人瞪眼睛吵架甚至动手。
我是全中队脾气最好的人,没跟任何人吵过架。中队里脾气最坏的是陈竞斌,一个国民党投诚起义的团长,1950年因为大小老婆吵架吵到派出所,结果以重婚罪被抓了进来,却为此一辈子也出不去,两个老婆连一个也没有了,所以情绪极坏,脾气十分暴躁。全中队二百人,有一百九十八个人跟他吵过架,就是没跟我吵过。还有一个当然就是他自己了。我对付他的办法其实也很简单,一个是不惹他,一个是不理他,再加上一个能够依着他的尽量依着他。所以地震之前,队部安排我和他住一屋,我们果然好几年来相安无事,不但没有红过脸,他还把扫地、挑水、生炉子这些事情都包了。地震之后,我被调到居民点外的水泵房去管理大白菜,陈竞斌因为年纪大了,调到老年休养队休养去了。大白菜收割以后,我回到西村,就被安排与刘元凯合住一个窑洞,也是避免他与别人合不来老吵架的意思。
窑洞分内外两间,他住外屋,我住里屋。我爱写作,躲在里屋怎么写外屋看不到。他爱整洁,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们俩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与利益冲突,所以也从来没吵过架。
他父母双亡,天津老家只有一个妹妹。据说他妹妹有一个儿子,算是过继给他的,但很可能是由于他的“二劳改”身份,他名义上的儿子对他也不怎么好,所以也很少见他到妹妹家去。他除了早晨起来举举自己用汽车旧轱辘做的“土杠铃”之外,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看书报,在中队里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属于那种孤芳自赏、与他人不相往来的性格孤僻的人。但人品绝对正派,只要不惹他,他也绝对不会主动惹别人。
他最不满意的事情,当然是长期不能离开劳改农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不过就是打了一场架嘛,到如今老都老了,还不放我,这叫嘛事儿?”他的脾气不好,跟他的牢骚不满当然有直接关系。
他原来也幻想有朝一日会放了他,那时候,再正经找个工作,找个老婆,安度晚年。可是一等两等,二十几年过去了,从二三十岁等到了四五十岁,离开劳改农场的事儿还是连影子都没有。
以前,他从来没考虑过要在农村娶个媳妇儿,自从我在缙云县老家娶了个老婆娟,特别是请朋友们吃了一顿饭之后,他的思想活动起来了。他悄悄儿地托我:要是有合适的,是不是可以在缙云帮他物色一个。
我在给娟写信的时候,提起了他的希望,并如实介绍了他的大概情况。不久娟来信说:她三妹妹那个村子的小学里,有个彭老师,丈夫死了好几年了,如今还没有再嫁,只有一个11岁的儿子。这个彭老师,以对待丈夫好而出名。她丈夫生病期间,她背着丈夫上医院、上厕所,一直料理到丈夫咽了气儿。她三妹妹跑去问彭老师是不是还想再结婚,如果还有这个意思,可以给她介绍一个外地人,彭老师答应可以考虑。如今拿来了地址,请老刘先给女方写封信,下面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商量。
我把联系结果告诉了老刘,让他自己写信。老刘虽然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凭,但是一笔字写得很漂亮。他们先是通信,接着交换了照片,双方都没有意见之后,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于是,他也打报告请婚假到浙江结婚去也。
半个多月之后,老刘回来了。他平时很注意锻炼,以身体强壮出名,但是这次回来,却显得精神萎靡,气色不佳。我想他出门在外,旅途劳顿,又没钱坐卧铺,在中途上火车的人,连个座位都没有,一路辛苦,可以想见,消瘦一些是必然的。
后来谈起办喜事的情况,他这才说:到达彭老师的学校,才知道所谓的“村小”,原来是一座破祠堂,全校只有三个老师。她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当天夜里,他和彭老师就同床了。同床睡的,还有那个十一岁的儿子。没有空房,反正就要结婚的,提前同床,倒也无所谓,别扭的是床里面还有个那么大的儿子,可真不习惯。好在他一进门,就给儿子买了钢笔、球拍之类的礼品,儿子倒不拒绝接受他,而且一上床之后,不久就呼呼睡着了。这些都还在其次,最令他尴尬的是:女方性欲要求极高,第一夜考虑到新婚又加久旷,热烈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接下来不但是夜无虚度,而且一夜数度,还意犹未尽。特别是临离别的前一天夜里,彭老师居然提出“今天夜里咱们不睡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招架不住,说了一句“我还想再活几年呢”,招得彭老师很不高兴。就为这个,他很开疑彭老师以前的丈夫,是生生地让她给折腾死的。
我说:“据我三妹从侧面了解,彭老师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并没有什么风流事件传出来过,从人品上说,是没有问题的。她丈夫死了多年,如今有了丈夫,而且又是个一年只能相见十几二十来天的丈夫,从你身上寻找失去了的青春,也是正常的。问题倒是出在你这方面。你劳改前没有结过婚,劳改了十几二十来年,也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你们两个应该是干柴烈火,没有想到她这一股烈火,碰到的竟是一根湿柴!”
他笑了起来说:“我结婚,是为了寻求晚年的生活幸福,包括性和谐在内。我可不能图一时的痛快,来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不是等于自杀么?”
在这以后的半年多时间中,我见他们不断有书信往来。一次偶然问起他们最近都在谈论些什么主题,他说:“千句话并作两句话,不外乎两件事情:一是催我赶紧回去探亲,二是催我多多寄钱。钱我每月照寄,多了没有,10块20块的还行。要我立刻回去探亲,这个我办不到。即便我想回去,队部也不会批准。再说,我一个月挣36块5角,把钱都寄给她了,我拿什么做车费呀?”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终于告诉我,他要到浙江去了。我问他是不是探亲假批下来了。他说:“请假探亲不批,请假离婚难道也不批么?”我吓了一跳,问他:“你要跟她离婚?”他说:“这可不是我提出来要离婚,是她提出来的。她说:‘你要是回不来,咱们不如离婚的好。’我看有这样一个媳妇儿是累赘,长痛不如短痛,离了倒比不离更好。”
没过几天,他果然到浙江离婚去了。
据娟来信说:老刘回去以后,还是和彭老师同床住了好几天,后来可能老是谈不拢,或应付不了差事,终于离婚了。办完手续以后,老刘就住在我老丈人的家里,要求另外给他介绍一个“能够在一起过日子”的女人。
这事情使娟很为难,又不是买毛巾、袜子,哪儿能这样方便?劝他先回去,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通知他,他却非“坐等”不可。
娟无可奈何,只好托朋友们代为留意。不久就有个朋友来说:镇上有个寡妇,带着三个女儿,靠她一个人做豆腐设摊叫卖维持生活。家里有两间矮小阴暗的旧房。那女人的人品是极好的,待丈夫更是出名的好,只是个儿矮些,脸上还有雀斑。让他们两人见了面,居然双方都满意,一谈就妥。三个孩子见了老刘,都很亲热,一口一个叫“伯伯”。更有意思的是:把他带去见孩子的爷爷奶奶,老两口儿也很喜欢他,当场就认他做干儿子。在他们看来,老刘身强力壮,又是挣工资的居民户口,不但是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而且是进门来帮他们抚养三个孙女儿来了。
老刘在这家人家中受到了上下老少的十二分尊敬。家里有点儿好吃的,总留着给他吃。不久老刘提前办了退休,把户口迁到了缙云县。那时候劳改队里也进行了工资改革,他一个月有八九十块钱的退休金,这笔钱,在当时的农村就已经算是相当多的了。为了增加收入,经人介绍,他先是在镇上的中学刻蜡版管文印,后来校长见他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就让他专管学生宿舍的房门钥匙,等于是保卫人员的意思。
1982年,我回家去探亲,正赶上他家里宰猪,他老婆叫他给我送来一块肉。我打听他的生活情况,他说两个大点儿的女儿先后出嫁了,小女儿招进一个女婿来,对他也很尊敬。只是住房狭窄目前还没解决,不过队里已经批下一块地基来,难的是手头钱还不够,正打算明年与女儿、女婿一起到广东去养鸭子,赚回钱来盖房子。
相比起来,在我所认识的“二劳改”中间,老刘的晚年,算是比较幸福美满的。他急流勇退,还不太老就做了撤退的准备,不管怎么说如今总算有了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