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那点事,月娥不是太懂,光觉着自家男的喘气粗重、汗多、身下绵软,房事大不如前。本来自己也委屈,可心里疼丈夫,不愿让他难堪。连忙挽住男人的胳膊,慌说自己早对那事没了兴致,有无皆可。
可家里就齐齐一个女孩,身前身后,倍感落寞。原本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如今却萧条冷寂,怎么咂都不是个滋味。呆呆地出了半天神,不约而同地,夫妻俩想到了老四先林,差一岁二十,合该给寻门亲事了。
“先林对海莲有些意思,你没看出来?”月娥冷不丁一句,刘先良惊得差点没坐起来。
“这叫什么话?海莲是老三的媳妇嘛?”
“嗨!啥叫老三媳妇?”月娥拍他一下,后面的话没再出口,意思却明摆着。
“那也不行,我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俩人年纪相仿,我看合适。就是不知道海莲是个甚想法?”
“人家海莲没你活泛,都咋寻思地?这不乱套了吗?”先良硬生生地回了一句,月娥碰了满鼻子灰,扭身不再搭腔。
夫妻俩不欢而散。
次日上午,海莲回家换洗衣裳,月娥趁机搬个杌子坐了过去,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那海莲早明白了她的意思。“嫂子,先景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真要命大,活着进了家门,我这脸往哪放?”说着说着,竟然掉起了泪。
“先林是不错,对我也好。可屋里屋外我拿他当弟弟看,从没往别处想过。”抹了一把泪,又道:“要嫁也嫁个旁人,歪瓜裂枣的咱也不嫌,兴许能等着先景回来呢?是具尸首我也年年给他上坟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无任何回旋的余地,月娥起身讪讪地走了,心里却不停地嘀咕,这进过校堂的女孩子咋都这么烈呢?晚间,炕头上跟先良讲了,先良数落她半天。“婆姨们爱多事。”他这样评价她。
翠霞随了八路军,跟着机关里那些人忙个不停,十天半月也回不了一趟家,偶尔路过,进屋喝口水,说不上句囫囵话,掉头就走。先林、海莲在王世温家做活,也难得进趟家门,院子里突显冷清。眼看时令已过了秋分,漫山遍野一片金黄,自己裆间那块材料依旧不温不火,刘先良彻底灰了心,托了石英,环边邻村给老四踅摸个媳妇。
没几日,石英那边递过话来,说邻村龙峪有个女子,身材、模样都还说得过去,就是打小体弱些。女方家也不咋挑,彩礼随意,有两孔窑能施展开个人家就行。
“这体弱是咋个弱法?”先良有些疑惑,“要是病秧子咱可不能要。”
“无非就是个头痛脑热的,妇道人家那点事,咱也说不准。成了亲,养上一炕娃,自然就好了。”石英粗枝大叶地,他确实没当回事。
安排见了一面,那女子先就合意。先林高拔的身躯,相貌有棱有角,谈不上英武,却也堂堂男儿。这姑娘也还不赖,确如石英所说,身材、模样都够个中上,白皙皙的满招人怜。还磨蹭个甚?
当下就把亲事应了,贫苦人不讲生辰属相那一套,单等着拾掇一下屋院,择日子通知亲友,再简单置两桌酒席,把人迎进门即算完事大吉。
只先林一个人闷闷不乐,先良夫妇清楚这其中的原由,话却不能挑明了说,留着这层脸皮,彼此都不尴尬。夜里,先林歇在家,半夜悄悄爬上窑顶,独自瞅着黑天发呆。
“他爹,老四心里不得受哩!”他们夫妻也没合眼,看得真真切切。
“唉!人家海莲不接承,他白难为自个儿。”“不怕闷出啥闲病来?”
“哪那么娇贵?年轻人图个新鲜劲,过一阵子就淡了。”
“海莲一根筋哩!她能守着个名儿过一辈子?”
突然觉得失口,月娥不再往下说。先良瞪她一眼,起身趴在窗台上空咳嗽两声,窑顶上那忧郁的身影于是缓缓移了下来。满天星光黯淡。
自家窑坡下有处小宅院,连门道共三间锢窑。早先也是户殷实人家,到后辈手里让洋烟膏子毁了前程,这几日张罗着要出手。先良下去看过,有意接手,将来让给先林住,却无奈凑不够银钱。像个馋痨鬼似的,他每日路过总要端详两回,生怕归了别人。
晋中一带多有锢窑,从城区到乡村,比比皆是。所谓“锢”,有浇铸的意思。大凡窑洞,一般依坡体而建,而锢窑则是平地起屋,先砌好隔空的墙体,中间再填碎砖石,并用黄土夯过;边跨墙需抵抗侧推力,厚度宽达二三尺;屋内呈拱券形,曲线优美不说,还冬暖夏凉。这户人家的窑檐下还加盖着一层木质的披檐,既挡了风雨,又遮了强光。所谓小而精。
来回地转悠,心底实在是喜欢。这么利落齐整的院子,住个小户人家要多熨帖有多熨帖。城里也有宅子,可那地方暂时回不去。乡村风光秀美,自在宁静,先良思谋着一家人厮守在这山间,置田买屋,啥也不图谋,老了埋在这旮儿,再不回那伤心之地。
这天,正在庄子里喂牲口,东家侯俊才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先良,王世温屋里的没了,你不晓得?”
这王世温四十多岁,婆姨得了个急病,半刻钟的功夫就背过气去,先前已听说,不日就要下葬。在刘家坡,早不是什么新闻,风风火火地,侯俊才中了哪方的邪?
“世温打发我来,探探你的口气。他屋里空了,想找个续弦的,相中了你家海莲,你看应得应不得?”
当即有些不爽,却又不便表露,苦笑两声,先良道:“东家,海莲还是个姑娘身子,他王世温四十好几的人了,动这歪念头,不厚道呀!”
侯俊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点了锅旱烟,也笑道:“世温不是那号浪荡轻浮的,守着这么大家业,正经八百地过日子。换了旁人,三妻四妾、明的相好、暗的门子,不知要有多少?”顿了顿又道,“也是膝下荒寒,就子豪一个儿,怕日后孤冷,才动了这念头。”
“东家,别说了,这事办不成。”先良不耐烦地一挥手。
侯俊才苦了个脸,半天没言声。终于抽尽了那锅烟丝,起身拍了拍灰土,掖起烟袋走了,半道上,有些不死心,朝先良喊道:“话也别说死,回去再合计合计,总归是人海莲的终身,也让事主表个态度。”
先是没好气,看侯俊才灰灰地走了,先良倒有些愧疚起来。自己当初回村,少亲无靠,还不是依了人家的帮衬才逐渐扎稳脚跟。如今无非是提了个话头,并没有强取豪夺的意思,自家倒一把火蹿得老高,连个台阶也没给人留,想想实在是不该。
晌午回家,这番话跟月娥说了,女人不似他,慢条斯理地。
“王世温年岁是大了些,不过身子骨却还硬朗。”
“甚话?听这意思你倒觉得般配?”
“啥般配不般配的?女人家不就图个安逸嘛,嫁个刨地的,一辈子土里抠食吃,能快活?”
“庄稼人哪个不是土里刨食?也没见谁愁死过。”
“活跟活不一样,咱原先在城里咋个阵势?好吃好喝、好穿好戴,没享受的见也总归见过;如今窝在这山沟沟里,细粮都难得见上一回。你倒掰算掰算这差别?”
说的也是,这山村的日子是苦了些,比不得原先。但这道理却听着不大对头,总感觉有站不住脚的地方,想话语去辩驳,却又找不着漏洞,先良急得一捶大腿,“算了,后晌让海莲回来,问问她个人的意思不就结了?”
本以为一百个不愿意,谁知这海莲竟当场应了。
“嫁谁不是个嫁,除了先景,男人在我眼里都一个样。”海莲面无表情,“改日王家给了彩礼,哥把坡下那宅子买了吧!算我随给先林的份子。”
“妹子,是哥坑了你。”
“快别说那话,没哥嫂照顾我也活不到今儿。日后先景要能回来,您俩帮我把话说周全,不是我不等他,实在是等不得了,半年多没个信儿,活熬煎哩。随便嫁个人,也能挣回个身子钱来,要不,我死的心都有。”话毕,泪水涟涟。
一家人没个不难受的,屋中悲情四溢。
戊寅年农历冬月初一,是邢海莲大婚的日子。
接亲的队伍沿着蜿蜒的山路迤逦而行,新郎骑马,新娘坐轿,这是亘古不变的程式。轿是顶新轿,玻璃格窗上绘着“岳元帅大破金龙阵”的组图,刀、枪、剑、戟之类有辟邪的用意。环边邻村看惯婚娶的人一瞧便知是坡底王家的轿子,这样一顶花轿,赁一天的价码是五块银洋,能出得起钱的也只有王世温。
吹鼓手走在最前边,有云锣、唢呐、笙、钹等,当地人称这种演奏方式为“细吹细打”。当下一曲《得胜令》抑扬顿挫,吹得崖畔上看热闹的人一个个心旌神摇。
陪嫁的妆奁全由男方预备,四色礼自不必说,成对的平面柜、全笼的皮箱,四铺四盖一水的缎子面。其余帽筒、脸盆、自鸣钟之类,皆用挑子挑了,共计八担。事前,另有二百银洋付给先良,名义上是酒席钱。
那窑顶上却还蹲着个怅然若失的人,眼巴巴望着迎亲队伍渐行渐远,路面上只留下一股黄尘,刘先林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如何才能排解心底的寂寞,那情绪困扰他已久,他无处诉说。这一年,先林二十岁,他的婚期定在腊月,龙峪那个白皙皙的女子即将成为他的婆姨。
然而先林并不觉得欢喜,他所有的快乐都在这一天被海莲带走了。
其他人似乎也欢喜地过早。腊月给先林办完亲事,第三天,一家人正围着桌吃早饭,那老四媳妇猛地朝后一仰,口吐白沫,腿脚乱抽。众人慌得连掐带拧,总算清醒了过来。初时不以为然,还当是身子虚呢。随后的日子,接二连三地抽搐,也没个规律,半道上也抽,灶台边还抽。先良唤医生给瞧,那医生听罢一摆手,瞧个甚?就是羊角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