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玉英住在周家已半年有余。
民国二十七年(1938)冬月,八十六岁的宋梦槐赍志而殁。殡期,城内各商号自发组织联络,丧葬场面浩大繁复,这有意为之的奢华为平遥城近十年来所少有。
人临殁时即穿寿衣,或称衣殓。这宋老先生的装裹是商会会长周廷荣亲手穿的。说到寿衣,有分教,晋中一带,穿寿衣有四忌:一忌皮革,是为了免致亡者在“六道轮回”中转为牲畜;二忌扣子,一般用丝带系衣,取后继有人之意;三忌衣料用绸缎,因“缎子”与“断子”谐音;四忌寿衣件数为双数,以避免重丧。
寿衣要在人未咽气时穿,否则亡人将赤身露体地去见阴曹地府诸官。那宋梦槐装裹完备之时,突然抬手指了指桌面上的留声机,周廷荣当即领悟了其中的意思,老人平生最爱听戏,这洋玩意儿免不了要陪葬在棺木里。
又托人专门请了戏班子,头七时从附近庙里招来一伙僧众诵经超度。一时间,宋家大院热闹非凡,停灵计三七二十一日,此即平遥人所谓的“喜丧”。
每逢戏班子开演,玉英总是早早地搬个杌子去占座,场场不落。翠凤笑她是个戏痴,“那么拗口的戏文,小孩子家家的也能听懂,真难为了她。”
听的是戏文吗?还不完全是。着迷的是那手眼身法步,以及红红绿绿的打扮。《穆柯寨》里,穆桂英扳着羚子“嘡”地一亮相;《坐楼杀惜》中逼宋江写休书时,闫婆惜跃起双腿一个“飞坐”盘在了桌面;《下河东》呼延赞举着四尺钢鞭,哇呀怪叫,那杨七郎脸上也勾着一笔虎,两虎相遇,你吼我啸,好不精彩。
为瞧戏,玉英常常忘了饥渴,翠凤妈做好饭等不见人,不用问,这丫头指定泡在戏场子里。
那日午间,周廷荣外面回来不见玉英,一问翠凤,知是又去了戏场,当下心里有了些主意,饭时,把这心里话就说了出来。
“你俩觉得玉英是不是块唱戏的料?”母女俩白他一眼,“这还用问?”
“我寻思让玉英跟了戏班子,打今后学个本事。孩子也不小了,作艺正当时。”
两人半天未发话,良久,翠凤妈言道:“这玉英本不是自家孩子,人家家里人兴许还在,咱还是不要乱主张的好。”
“现如今是泥菩萨过河,你还瞧不出来?日本人终归有走的一天,到时不管哪边掌权,我这汉奸帽子是戴定了。”忽而心底悲怆,周掌柜深深叹了一口气,把碗推开,慨叹道,“我是怕连累了人家。”
“看把你愁的?”翠凤妈鼻孔里一哼,心中老大的不快,“当初咋当的这会长,来龙去脉城里人又不是不晓得?就算城里人不细知,这巷子里的总该清楚。你自家多虑,白费那心思。”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陡地有些不安。原先总盼着日本人早些走,日子得过且过,单等那太平年月到来。如今却多少有些后怕,人心难测,保不齐就触犯了谁,到时添两句坏话就能治死个人,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母女俩轮番说些宽慰的话,既宽慰家人,也是宽慰自己。或许、应该、肯定,不至于此吧!
少顷,玉英进得家门。怕孩子多心,周廷荣打发翠凤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几句,玉英嚼着一嘴馍,听说让自己学戏,高兴地喷了一桌子。“啥时候去呀?”她竟等不得了。
吃过饭,算是破了个例,周掌柜连午睡也免了,一家三口带着玉英奔了宋家院儿。
这戏班子叫个三庆班,班主大名高云河,江湖上人称“平遥红”。
说起这山西梆子,早先并没有“晋剧”之谓,外省人直呼其“山西路梆子”或“中戏”;也有叫“下路调”的,是为了与“上路调”的北路梆子有所区分。民国之后,“中路梆子”的叫法逐渐确定,随着戏迷人数增多,地位不断提升,终至成为一省代表之剧。
可这省剧最先却是由蒲州梆子演化而来。清中期,大批蒲剧艺人北上至晋中地区,受雇于当时富甲天下的票商巨贾,其唱腔也逐渐吸收了祁太秧歌等晋中民间曲调的音韵变化,由高亢变得婉转悠扬。再往后,蒲剧的特点被淡化,中路戏随即剥离出新,为晋中广大城乡民众所乐见。
当日,那舞台上演的是《李陵碑》一节,九手的文武场面,铙钹、马锣、小锣、梆子、吸胡、三弦、四弦、铰子、唢呐齐上。其时,杨继业被擒,萧银宗坐殿劝降,杨不肯。萧银宗不愿杀他,放逐于野。杨继业的儿子杨八郎此前已降辽做了驸马,听说父亲被囚,提着篮子来送饭,杨痛斥八郎,不肯就食。
八郎问道:“不食何以充饥?”
高云河扮演的杨继业朗声念白:“吃草。”
“草也是北国所生。”八郎拿话激他。
“不食向北之草,只食向南之草。”随后,杨继业愤然转身而去。
台下欢声雷动,周掌柜喟叹一声,领着玉英入了后台。
高云河唱的是须生,梆子戏从艺名即可看出行当,如唱须生的就叫什么什么红,唱小生的就叫什么什么生,唱花脸的就叫什么什么黑,诸如此类。高的女人叫裴彩丽,艺名“银玉旦”,主攻青衣。
一场戏下来,内衣全湿透,卸了妆,换过衣裳,高云河毕恭毕敬地见过周廷荣。“不知周会长要来,戏场子这腌臜地方,哪是您呆的?咱另找个说话处。”话毕,就要起身,周廷荣一抬手阻止了,“没甚要紧,今儿是有件事要求你。”
于是,一五一十讲明了来由。玉英在一旁有些怯,高云河将其招至身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点头道:“脖子长、长相周正,是块学戏的料。”
“唱戏可是个苦行啊!”裴彩丽一旁插话。“苦也不怕,孩子好这个,你们戏班子几天来演的那些,丫头差不多场场都没落。”翠凤妈帮腔道。
“婊子戏子猴,人间下九流。”高云河叹口气,“我说实话,戏班里这些小孩,都是我花钱买过来的。穷苦人的娃子,女孩家送到窑子里给五十,我这里给两百,可即便这样,家里但凡能揭得开锅的,谁愿意打发孩子到咱这儿受罪?”
做艺的苦楚,他周廷荣哪能不明白,早先走南闯北,经见的世面多了。戏行里三六九等,红的那些女角,人还在台上演,花包车已在大门口等候多时,大官的马弁们戏一散就接人走,陪吃陪喝,完了留宿。稍有不从,第二天砸场子闹事,这戏你还演得下去吗?
可玉英还小,她留恋的是台上那些虚设的场景,背后的辛酸哪里能懂?小小年纪,她眼中还没那些乌七八糟的烂东西,周掌柜不忍戳破她对未来的幻象,那些美好的憧憬,即便只是个泡影,或许也够其享用终生。他只希望她的命不至于太坏。
当下没再多言,具了一纸文书,就将玉英托付给了高云河。高云河本欲付钱与他,却被周掌柜严辞回绝了。“我这又不是卖人口,要钱做甚?”
晚间,广居楼里定了一桌酒席,周廷荣邀王掌柜夫妇作陪,席间,玉英行了叩头礼,正式拜在高云河门下。
又过了些日子,宋梦槐丧事已毕,戏班子转场至介休县。玉英与周家人自此作别。
介休唱罢两出戏,节令已近冬至,气候一寒,买戏的也就不多了。三庆班回了裴彩丽的老家羌城村。乐师、箱倌们则各自散了,等来年开春再聚。剩下些学戏的娃子们,高云河领着日日调教。
头一日,一句戏词没教,玉英倒先挨了一顿打。
这学艺的规矩,每夜得伺候师傅洗漱完毕,而后泡茶、捶背,屋里收拾利落了方能歇息。师傅没睡徒弟也不能上炕。折腾到十二点,玉英实在是乏了,还当是平日呢,一觉睡到天发蓝。
先是觉得身上一冷,随后“劈里啪啦”的浑身疼痛。一激灵跳到炕角,师傅握着条竹板正劈头盖脸地抽过来,她不明就里,吓哭了。高云河将竹板立在门边,也不多言,转身走出屋。
院子外面,师姐妹们对着星星吊嗓子,声音传过来,玉英知道自己起迟了。
门外有棵老榆树,高云河拎着胳膊将她拽至树前。“喊!”他厉声道。
喊什么呢?看见什么喊什么。戏行里的规矩,要一声比一声高,直至上不去了为止。如是往复,天大亮了才算完。
漫天星星隐去,东方一抹绯红。如在往日,枕边或许还有一段好梦未完,可现在,榆树干上已结了瓷瓷实实一块冰坨,都是她呵出的热气凝成的。旁余孩子都回屋吃饭了,没人招呼她,就那样喊着,心里先是有些委屈,渐渐地,玉英倒横下心来,不学出个样哪能成?咱不是怂包。
早饭没吃,算是罚过。
上午练身段,下腰、踢腿、拉山膀、拿大顶。最苦的是吊腿。门头上穿根麻绳,一头拴在脚腕上,一头绕在门后,师母攥着绳子往下拽,直至脚尖触到耳朵,要吊整整一炷香的功夫。玉英咬了牙,一声不吭,身上却不停地淌汗,眼泪哗哗地流,疼啊!
她年纪偏大了些,身体已基本成形,同身边六、七岁的那些孩子们比,开筋骨的难度要大很多。裴彩丽深知这一点,却不愿迁就她。唱戏本是个苦行,吃得了吃不了这碗饭,一看祖师爷给不给条好嗓子,二看自家肯不肯把吃苦受痛当回事。
吊完腿,浑身都没了知觉,裴彩丽搀着她在院里来回遛。
“后悔不?”“不后悔。”
“学戏就这么个经过,习惯了就好。你师傅脾气古怪,你别记恨他。”
“嗯!”
“唱戏的下九流,别看台子上演朝廷武将、达官淑女,下了台逢人就得拜。喜欢上这行,注定是个苦命。你师傅在外给人叩头作揖惯了,也只能回家耍耍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