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9时出发,开始了我们向北疆终点站喀那斯进军的旅程。
好运依然在我们的头顶闪耀,我们五人分乘两辆上山拉木头的大型东风卡车。司机答应把我们拉到伐木场,后面的路子就靠我们自己去闯了。
汽车在哈巴河畔停留了一小会儿,热情的司机买了两只大西瓜分给我们大家享用。这倒使我们很难为情,本来是受人恩惠,反而要被人犒劳。好在路程还长,我们又多买了几只西瓜放在车上,待有机会再慰问两位司机大哥。
哈巴河的西瓜又大又沙又甜,是完全的绿色食品,没有用化肥类催生。这些年在城市里已经见不到这种西瓜了。
哈巴河给我们的印象好像是个大农场,一望无际,平坦的田野里种满了金色的向日葵,坐在车上,远远望去,仿佛一片向日葵的海洋。阳光下一个个向日葵相互簇拥着,真正是“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车驶出哈巴河后,便开始了翻山越岭的里程。如果说在此之前所走的都是公路的话,从此开始的道路恐怕不能再用公路来称呼了。我想在最开始的时候那些先驱者们就是用车的轱辘硬压出道路来的。司机讲遇着大雨天,开车是十分危险的。十几吨的木材压在车上,四处悬崖峭壁,惊险的程度可想而知。难怪司机自豪地说:“我们阿尔泰的司机是全国一流的司机。其他地方的司机来到我们这里根本就不敢开也开不了。我们一年到头在这种路上跑,什么情况都遇到过。”
司机一口方言,总喜欢说“我们”这个称谓。这种语气虽是方言本身的特点,但并不排除阿尔泰地区的人们乃至全新疆的人们所拥有的那种自信、乐天、无所畏惧的精神。我注意地聆听司机的每一句讲话,发现司机讲到“我们”时从来没有一句是否定的或贬义的描述,足以判断他们对自己的那份自信到了何种程度。
随着路程的延伸,虽然几经令我们惊心动魄的危险,但司机的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情甚至爽朗地开怀大笑深深地感染了我们。渐渐的我们也感到自己也成为他所讲的“我们”的一员,恐惧也自然无影无踪。有句话叫“艺高人胆大”他们是真正在平凡生活中视风险如草芥、游刃有余化险为夷的高人。
司机被我们的惊叹所激励,更加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心想它们平日里的驾驶生活一定很寂寞,虽然司机跟我们说起它们在路途上的风流韵事。但是一路上我没有见到一个女性的影子,绝大多数时间他们必定是与沉寂的山峦和恶劣的天气为伍,决无任何浪漫可言。
大着嗓门讲话,踩足油门开车,真羡慕他们这种豪放尽兴的生活。这种驾驶生涯我们可以理解成一种充满活力的体育竞技,要论创纪录,他们每天都在刷新自己在这段险途上的公里数,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奢望人们的喝彩,恰恰相反,他们为自己高歌,为自己剪彩,为自己庆祝。这是在谋生的同时,为世间创造财富的过程中所体验到的洋洋得意,这是在辛勤的奔波中所尝到的人生百味。
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卡车在登高。翻过一道山梁,忽然一马平川呈现于眼前。金黄色的油菜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碧绿的草儿铺满一地。
司机介绍说今年雨水少于往年,所以草场的风光也不比从前。以往到了这个时节,除公路以外四周全是绿茵茵的草场,牛羊满山遍野,那景致才叫个美!
途中在道路旁可以看到一群不知来历的观光者在那儿停下来照相留影。我们的车一溜烟从旁边飞驶而过,把这些旅游者乘坐的卡车的反光镜给撞了个粉碎!
只见有一个人在后面拼命追赶着叫骂,而我们的司机却回报以一阵哈哈大笑。
我猜想我们这位司机是有意在做恶作剧,但未免有点过分,当然对于他们而言这或许反而是表示友好的方式也未可知。
约莫中午一两点钟的时候,我们乘坐的两辆卡车来到一个岔路口。司机告诉我们,他们将进入另一个岔道向林场驶去,我们得下车了。路旁可以看到十几个简易帐篷支在草地上,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那就是林场伐木工人的住处。
司机特意站在岔路口上为我们拦车,并对我们说:“你们不行,我们叫他们才给停车!”
没有班车通行喀那斯,我们只能等待着搭便车上去。等来等去,等到了冤家,刚才在路上遇到的那批观光客。他们分乘三辆车,头一辆小轿车,两辆大卡车。最末一辆上载着他们的食物(牺牲)——一群绵羊乘坐的大卡车。再三讲好话后,终于赢得了同情的恩准。我们被容许乘坐那辆载着七八只绵羊的大卡车。
车从一道山谷中穿出,进入一处险峻的盘山公路。车速始终快得惊人,下坡或转弯处根本就没有减速那么一说。环顾一下我们所处的环境,车上七八只羊挤在车斗的前端,它们似乎对乘坐这类卡车很有经验,显然很清楚车的前方比后面颠簸幅度和强度都要小得多,所以齐心协力地牢牢占据了最安全有利的地形。
更糟糕的是,它们为了防范我们的侵入,竟达到不择手段的地步,有组织有批次地轮番排便撒溺。羊粪便筑起了若干道不可逾越的屏障。聪明的绵羊总是在车子下坡时悄悄施放它们的武器,使我们无法确切地觉察它到来的时机和威力,并予以防范,待到车子上坡时,滚滚而来的攻击令我们措手不及。上坡时羊的干与湿的排泄物争先恐后地倾泻直下,我们根本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况且即使车上很干净,我们也无法坐安稳,实在是太颠了。
这辆卡车看来平日是用作拉木材的,车斗后截的底板是将相邻的每一块木板拆除掉,也就是说,每块车底板之间都有大约30公分宽的间隙以便在拖运木材时固定低层的圆木。我们就是蹲在车底板上,双手紧紧抓着车帮保持身体不致被颠出去。幸亏我是带着一个非常老式的通讯兵使用的背包,相机背在身上被缓冲了许多震动,否则早就散了架了。
那几只绵羊时而回过头来看我们几眼,像欣赏着它们的战果和俘虏一样发出两声幸灾乐祸的咩咩叫声。显然它们对自己的战术成功非常得意。
卡车行驶在一条仅能容纳一辆卡车通过的盘山道上,如果遇上对面来车,必须要找着一处可以勉强容车的地方,然后一辆停着等待,另外一辆试探着通过看上去根本无法通过的狭窄通道。
两车交错的时候,我们这辆车的司机总是抢着超车,通过车底板间的空隙,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卡车后轮的一个轮胎的1/2就悬在陡峭的悬崖之外。眼睁睁看着车子就要坠入深渊,我的心脏都悬在喉咙口上,仿佛一使劲就能蹦出来!
趁着错车车子稍有减速的工夫,阿七绿着脸儿还跟我开玩笑:“你说咱是眼睁睁送死好呢,还是闭上眼随它去好?”
我回答:“我宁愿睁着眼死个明白!”
话音未落,车子突然加速,脚下的轱辘猛地一颠,屈曲着的膝盖狠狠地顶在下颌上,我“啊哟”一声叫出声来。舌头被突然对合的牙齿咬持,口腔里立刻感觉到一股咸乎乎的液体冒了出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鲜血顺着口角淌出。
我只是不经意地往车头瞄了一眼,忽然明白了一切的缘由。这辆车的反光镜没了,只剩个托架歪歪斜斜地在一旁晃动。这辆车就是我们刚才撞的那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们只好自认倒霉。车轮下的道路是围着悬崖边爆破出的通路,可以明显地看到山脊的壁上被爆破切割的痕迹。
行驶在这蜿蜒曲折的盘山路上,远近的风光一览无余。不出一会儿工夫,车攀缘到一座顶峰,可以看到刚才通过的那段道路如同一条白色的飘带缠绕在山峰的不同阶段,映着阳光闪闪发光。
我不是发现和开辟这条道路的第一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动机让人类有必要冒此风险。所以我没有资格对旧日前人的艰辛做出评判,但是光就我们乘车行走这一段的滋味,已经使我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体会。肿痛的舌头反而使我镇静下来,不断提醒我:“好好记住这段经历吧!”
群山庄严肃穆,几乎全部都是由裸露的岩石组成。山崖上偶尔有一小片赤色的土壤,生长着一种低矮的植物,开着一朵朵猩红色的小花。这一切仿佛在诉说着这里环境的险恶,经不起考验的人最好打道回府。在这样的公路上奔驰了30多公里,到后来我们都非常适应这种颠簸,终于理解了司机为什么能够一边开着车一边和身边的两位女友坐在驾驶室里打情骂俏,一路谈笑风生。我自己反而为他们这种不知死神为何物的精神感染和钦佩起来。
车在一处山谷的边缘上减速,原来前方是一所边防哨所。每个人都要验明身份。
我们一行几个人连滚带爬面如土色地从车斗上爬下来。够劲双手捂着肚子四处寻找厕所而一无所获,只见她向道路旁的小山坡上爬行了十几步,就势蹲在一块不到半人高的石块后面,噼里啪啦响声大作。
哨卡旁边设有一个了望台,小小的亭子里装置着一台外形粗笨的高倍望远镜,游人可以随意地自己观赏。和守卫战士攀谈起来,才知道这儿离中苏边界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
阿七和粒粒急于满足尽快看到边界模样的好奇心,我倒是没有太大的兴致。我对面前的望远镜更感兴趣。战士指点给我们看着对面的山顶,并告诉我们顶尖处设有个苏军哨卡。通过望远镜可以看到一两个游动的身影,那大概就是苏军的哨兵吧!想着就觉着脊背后面一股寒流上蹿下跳,幸亏现在边界的军事气氛不是太紧张。据说苏军全都是用直升机给他们的部队供养,显然北极熊实力一如既往的雄厚。两军各守一方,我可以嗅到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但又是非常客观存在着的边境剑拔弩张的氛围。要说我也算从军十数年了,可还从未感受到这种气氛。
路旁的标识指示,再有18公里就到喀那斯了。从哨所再向前行就没有太多的危险感。相反,因为进入了一片长满原始森林的狭长山谷,即使有些地段道路难行些,也不过是狭窄和宽阔的区别而已,坡度也非常平缓。与刚才撕心裂肺的颠簸相比,真如天堂地狱的区别,四周的场景忽然间被置换了,眼前一下子由荒芜的荒崖秃岭进入到平缓的肥沃绿洲。一棵棵参天的松柏拔地而起,茂密的枝叶遮挡着阳光的侵入,骤然间温度下降了好多度。森林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无名花草,由于贫匮的生物和植物学知识,我除了用笼统的颜色或大小的差别作一描述之外,实在是无法对所见的内容加以概述。不过我相信从事相关学科的人来此必定大开眼界。最有特色的景观是说不清是由远及近还是由近及远相互过渡的山坡,每个斜坡的表面总是像一个倒置的对号,朝阳的一面坡往往形成与水平非常小的夹角,坡度平缓而为极其致密的草被覆盖着,宛若淡绿色的天鹅绒织物,总是可以见到一棵或两棵独立的松树像一把好看的绿伞恰到好处地点缀在流线型的坡面上。这使我联想起憧憬已久的过去只在电视或刊物上看到的北欧风光,今天我们就处在画面的里面。
有劲问我,是否是因为这里是边境的缘故,出于战略考虑,这片原始森林才得以幸存。我不好妄加评论,只能凭借残缺的常识加以推测。根据我的判断,为使敌方充分暴露,战争的前沿应该更开阔才对。这就如同陕甘宁一带的西夏遗址留给我们的一片荒寂一样,据考古学的研究,那里过去曾经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绿色平原,被某位战略家的金指一弹,就在长达一年多的人为大火中化为灰烬。与其相比,20世纪的军事或许显得太不潇洒了。
我尽情饱览满目可人的风光,顾不上回答,有劲不合时宜喋喋不休地提问。泥泞的道路旁可以看到鲜艳的罂粟花开放,或许是由于她们的妖艳和顽强相交融的体态及风韵,使平素不善拈花惹草的我也不得不对其形成特别印象。天空中时而有一两只山鹰在展翅飞翔,一切都是那样的诱人和充满新鲜感,大家都忘记了旅途的疲劳。
够劲的一瓶香波被撞击得稀烂一团,香气正好中和了她不时排出的怪味。肚子显然奇痛难忍,一副苦相挂在脸上降不下来。我开玩笑说,按理一路上那么恐惧,交感神经高度兴奋,胃肠蠕动应该相应减缓才是,怎么够劲反而跑起肚子来了。
有劲赶忙解释:“是乘车颠的。你没有瞧见车头上站着的那些羊不是一路上屎尿不止吗?”
阿七说:“不对,一定是吃错了肉。昨晚吃猪肉了吧?”
够劲也禁不住笑出来:“我才不吃猪肉呢,我从来就不吃!猪净吃垃圾什么的,猪肉的味道可想而知。”
我不知够劲根据什么把食垃圾的猪与猪肉的味道联系起来,不过她的直觉恰恰是错误的,因为有些吃垃圾的生物筋肉反而细腻鲜美,比如说泥螺。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视触等感知觉是直接和他们的胃袋相关联的。有劲对够劲或许更了解一些,他的结论很简单,够劲的表现是由于大脑高度紧张之后皮质的抑制功能承受不了如此长期的张力,终于管理胃肠的低级中枢冲破了高层的管制狂排递质,使够劲的大肠得到了空前的解放,最终一泻千里,腹内的存物也得到了空前的升华。
谈笑声一阵阵响起,沿途风光无限,四周又使人感不到风险,大家的心境顿时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