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民的信仰里,生命不是一世死亡即终止,而是如同一条奔流不息的河,在这条河里生命曾以不同形态无数次地呈现过,可能曾是牦牛,也可能曾是飞鸟,还可能是高原海子里的鱼儿,或草场地洞里的胖旱獭,总之一切都有可能,而且未来还有可能是更不可知的生命形态。
如果接触他们的生活会发现,这些吃着大块牦牛肉的人们其实连一只蚊子也不会故意杀害。在他们眼里,蚊子的生命也是生命,只要是生命就是平等的。而他们食谱里有牦牛肉和羊肉,是因为高海拔很难生长出新鲜蔬菜(在公路没有修通之前,他们中的很多人从没见过蔬菜),可供选择的食物实在有限,只能选择这种大型动物为食。当然即便是为了生存而杀生,他们还是会深深地感到内疚,会以念经和放生的方式进行忏悔。
而对神山的朝拜,特别是360度朝拜的转山,则是消除自身恶行所造成的障碍、为来世做更好准备的难得机会,从这个意义上讲,藏民们转山是在与来世约会。为此他们不辞劳苦,热情高涨,常常是全家老少齐出动,把院门上的木栓子插上,赶着驮运食物和露宿用毛毯的牦牛队就上路了。
“荣旺,这是你的小儿子吗?”说话的是一个跨在棕色马背上、穿着黑色藏袍的男人,他头上绕着一圈长发编成的麻花辫,辫子末端垂下一缕艳丽的大红穗子,耳朵上挂着一颗蓝绿色的石头。他正从一个背着手捻着大粒念珠的男人身边路过,这人穿着褐色藏袍,扎着玫红色腰带,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白色藏袍的小男孩,看上去也就七八岁,因个头小跟不上大人的步子,他一路跑跑又停停。
“是啊,他叫次旺桑珠。”那个被叫作“荣旺”的人回答道。他手上那串大念珠是生长于佛陀成佛地的菩提树种子,在印度很少见到有人使用,但在中国藏区却十分流行,尤其性情浪漫豪放、重视审美的康巴汉子更是对这种直径足有10至12mm的菩提籽情有独衷,他们会在108颗菩提籽中穿插进红色的珊瑚、明黄的蜜蜡、翠绿的松石做装饰,再对称着一边挂上一串手工打制的纯银珠串,每拨完一圈108颗念珠就拨一颗银珠子,以此种方法计数。念珠是藏族人身上的民族符号之一,特别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出门可能忘带了钥匙,但念珠绝不离手。久而久之,无论多么粗糙坚硬的珠子,最后都会在他们的手里蜕变出荔枝肉一般水润光洁的质感,每一颗都有可能被手指揉捻过上亿次。
荣旺从小就生长在位于藏东南卡瓦博格山脚下的芒康县盐井乡,这里的井水能晒出盐故得名“盐井”,是三江并流地区为数不多的出产岩盐的地方,也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而这个一笑就能看出正在换牙的转山队伍里的小男孩次旺桑珠,就是后来从西藏登山学校毕业、又在中国登山协会的马欣祥博士身边磨炼过几年、现在圣山公司的顶梁柱——桑珠。
从小就贪玩好动的桑珠对转山充满了好感,对于这一辛苦而庄重的仪式,他虽还不能完全理解其涵义,但一路也煞有介事地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手持念珠,边走边念六字真言。一早一晚朝着卡瓦博格五体投地地磕七个长头,到了视野开阔的垭口,他会主动帮大人们从驮袋中找出红、白、蓝、黄、绿五种颜色交错的印有经文的风幡,像放风筝似的,牵着一头跑到风口的另一棵树旁,然后踮起脚尖和大人们一起挂在树桠上。待起风时,他在飘动的经幡下站直自己的小身体,双手合十地放在胸前,面对着卡瓦博格默默地念颂着:“愿神山保佑六道轮回的一切众生远离痛苦,永具安乐。”
他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至今,不论卡瓦博格还是珠穆朗玛、希夏邦玛、卓奥友、马卡鲁……每当见到这些伟大的山峰时,他总会自然而然升起一种朝觐的心态。这种对雪山的敬畏已经融化在藏族人的血脉中。
绕最外面的环线转卡瓦格博,每天清晨5点出发,走到太阳落山、月亮升起的晚上9点左右结束,中间基本不歇,按这样的速度要走四五个星期才能转完一圈。走到最后一周时,荣旺的糌粑袋子已经空了,小桑珠跟着爸爸靠每天向扎营的转山同路人要食物才坚持走回了家。
后来子女们都长大成人,桑珠也离开家乡多年,荣旺就把转山当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他转过多少次卡瓦博格,连家里人也算不过来。
荣旺60岁时做了一个让全村人都惊讶的决定,他独自带着凿子,抱着牦牛毛做的毡子和羊毛织的毯子进了山,一住就是一年零九个月,这期间,他的家人轮流进山给送食物。后来等他回到村庄,村里人进山发现山崖的一面高耸峭壁上,浮现出了一幅4米高的摩崖石刻——一尊四臂观音的佛像盘着腿端庄地跏趺而坐,面对卡瓦博格,双目低垂,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泯“悲喜交集”的微笑。
2011年,桑珠开车带着67岁的荣旺来到了珠峰脚下,这是他们父子的夙愿。终于亲见珠峰真容的荣旺激动不已,他蹒跚地走上一个高高的土包,在一片飞舞着经幡的沙石地面上恭恭敬敬地磕着每一个长头。
珠峰在他的一次次匍匐下揭开萦绕在身前的淡淡云裳,光洁的山体仿佛能让人看清8000米以上的每一块岩石。风在空气中凝固了,珠峰在太阳的光芒里显出无限的庄严。
就在荣格做到第三百个时,一直在下面等待着的桑珠有些不安,他担心爸爸刚到这么高的海拔就大量运动会发生高原反应,于是走上前让他终止了大礼拜仪式,然后搀扶着已经轻微高反却无限喜悦的父亲回到车里,老人有些气喘吁吁,但仍然兴奋着向儿子感慨:“对雪山一定要尊敬,要爱护我们的神山,他是咱们的家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