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胡扯了，晚上十点维也纳见！！”唐贤莲莲怎么一下就被那个老板牵走了呢？可能到死我也想不明白。那么轻易，那么简单。他是个陆生人呀！你怎么会一声不响就跟着人家走了呢？我也真糊涂，为什么不跟得紧些呢？我应该奔过去拉住她。这一步之差，铸成了也许是我终生懊恼的大错！那些拉门的门童，恶狠狠地拦住我，不让我进去。如果不是莲莲进去了，我永远都不会有进去的念头。我对这座大厦太熟悉了，它的华丽外表之内的骨架，每一个关节都是我指挥着接上去的。就像是纸扎店的工匠们对他们自己扎绘的纸人儿一样，我命我经手建造的高楼大厦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纸扎店的工匠们看到的永远是些麻秆儿扎的骨骼，我看到的永远是些钢筋水泥凝结的骷髅，呆板枯燥狰狞。世上大部分人不是扎纸人儿的工匠，大部分人不是建筑工程人员。大部分人生来就是看外表凑热闹乘风光的。
我以为莲莲很快就会出来，她怎么会在酒店里呆很长时间呢？酒店和出入酒店的那些人，与她怎么能组成一个协调的风景呢？我坐在可以看见酒店大门的河滩上等她。出乎我的意外的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出来的人，一直到天黑都没见她出来。我只好去鸭寮，沮丧地告诉爷爷“莲莲被一个大老板牵走了。”
他笑了，说“不会的，她又不是小剌猬，怎么会一牵就牵走了呢？”
“是我亲眼看见的！那个从豪华汽车里走出来的大老板牵走的，我在河滩上一直等到天黑。”
“她会回来的！唐先生！”老人很有把握地说，“你放心，这儿是她的家。在这个世上，她只有我一个亲人。她妈妈死在生她的时候，她爹死在她刚刚开口喊爸爸和妈妈的时候。那天是个大风大雨的日子，她爹和那条船都没漂回来。后来，她叫爸爸，我答应；她叫妈妈，还是我答应。她会回来……”我和爷爷谈到鸡叫，其实什么都没谈。我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她该回来了……”老人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她会回来……”天亮的时候，我不再说什么了，老人也不再说什么了。他背靠着篾片墙，闭目养神。我一直注视着莲莲回家的椰林路，只看见小刺猬在这条路上跑去又跑来，跑了无数个来回。我当然知道，它想迎回它的主人，又不放心那些见到一线光明就骚动不安的小鸭子，它们紧贴着篱笆的内缘疯狂地奔跑着，越跑越快，越叫声音越响。小剌猬回来一次，向它们吼叫一次，它们只老实一会儿就又跑又叫起来。很显然，它们想早一点出去，奔向朝阳，奔向清凉的河水，快去捕捉那些已经在水面上跳跳蹦蹦的小鱼小虾。当阳光从高高的椰子树的顶端像金瀑布那样倾泻下来的时候，老人揉揉眼睛，爬出鸭寮。我帮着他打幵竹圈，小鸭子急不可待地扑打着还没长出硬毛的翅膀，嘤嘤叫着奔向女儿河。它们跑得太快，一路跌跌撞撞，甚至还翻着跟头，既可爱，又可笑。但我和老人都没笑出来。老鸭子由于臀部过于沉重，一摇一摆，几乎擦着了地面，所以都被压在后面。但是，它们一出鸭圈就展翅从小鸭子的头顶上低飞着抢在前面去了。小剌猬癫狂得腾空翻滚。相形之下，我们俩显得死气沉沉，默默地跟着这支欢乐的队伍缓缓地走向河滩。我学着老人的样子，跪在河边，把脸贴着水面，用轻柔的微波洗脸。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冼着，他似乎不是在洗脸，而是在用凉水拂面，让自己尽量早一点清醒过来。我也机械地学着他的样子，用手一遍又一遍地往脸上兜水。
很久，老人才抹了抹脸站起来。我们先听见“得儿”一声笑，是莲莲的笑声！但是站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姑娘。“爷爷！咸糖！”还是她的声音，但这个姑娘仍然是陌生的。她穿着一身质地非常高贵的衣裙，是耀眼的黑与白的对比，黑色的超短裙，白色的无领无袖露脐短衫。短衫的一角锈着只有细心人才能看见的三个字母它们是叠在一起的。我想，老人即使看见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三个字母所代表的身份价格和现在对于莲莲的含义。头发修剪过”吹过，像丝一样柔和光亮。腿上穿了一双黑色长统丝袜，脚下是一双雪白的平底皮凉鞋，手里提着一个印着？只只X的彩色塑料袋。莲莲回来了，是莲莲回来了吗？我为什么会身不由己地一再问自己呢？爷爷第一句话就是问她“你自己的衣裳呢？”她笑吟吟地从塑料袋里把洗过烫过的小裤衩和汗衫拿了出来“这不是？还有这……”接着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沓百元一张的人民币。“说是这些钱能把我们的鸭子鸭寮全都买了去。”
“多少钱？”老人有些恼怒地问。“一千块。”
“一千块？！”爷爷惊奇地大叫了一声，“是假钞票吧？”
“哪能是假的呢？我在路上对着太阳看过，每一张都有一个毛主席的影子。”
“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用这么大的声音对她说话，甚至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会有这么大的嗓门儿。她大睁着眼睛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但她仍然笑吟吟地回答我“我也问过他，他说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的愤怒，竟厉声大叫起来，把她吓着了，她走到爷爷身边，抱着爷爷，惊愕地看着我。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恐怕眼睛都是血红的。爷爷温和地搂着她，有点责备地对我说“给钱也不都是非要为了什么，我想八成是因为我的莲莲逗人喜欢吧！”
“是的，爷爷！他很喜欢我。”
莲莲的口气有一点按捺不住的得意。我的脑袋轰地一声爆炸了！我一辈子都要为那时的失控和失态后悔不已。我当时为什么能那样对她嚷嚷他是谁？”我疯了似地厉声责问，使得莲莲也恼怒起来。“你管他是谁！他喜欢我！”
“喜欢你就可以把你留下？你，你怎么会整夜睡在人家那儿？”
“我是睡在我自己的房里，我自己……”
“你自己的房里？一个人？撒谎！”我越来越理直气壮了。莲莲不回答我了，把脸转向爷爷。老人对我的疯狂态度当然很不理解。他对我说“唐先生！我的莲莲从来不说谎……你……你是我们家的外人呀！有我在，莲莲该是你管的人吗？”
“这…”
“老人很为难又很严厉的几句话，使我汗流浃背。我骤然明白了我对自己失控的后果是什么。是的，我是他们家的外人……不是吗？我支撑着没有立即倒在沙滩上，强忍着没有流出泪来，我当然知道泪水早就在眼眶里急速旋转着了。这个小妖精！她看出了我的疼痛，我不知道她是在安抚我？还是给我一个暗示？抑或仍然是向我显示她的任性和得意？她朝着我眨了眨眼睹。看来我不能再呆这儿了，再呆一会儿我就会真的变成疯子，让老人感到诧异，让这个小妖精笑话我的愚蠢。她不可能理解我的痛苦，所以也不可能理解我为什么愤怒和因为愤怒而吼叫的丑态。我竭力心平气和地说“我走了，去上班……”没有人理睬我。老人正在用手蘸着嘴里的唾液数钱，小妖精双手拎着她那短的不能再短的裙裾，偏着头向我嫣然一笑，还是那种天真无邪的笑。但此刻我把她的这个举动看作是对我的示烕。除了示威，还能作什么别的解释呢？我走了，拖着沉重的腿，我第一次感觉到在沙里行路是那么艰难。“咸糖一！”我已经走得很远了，才听见她的这声喊。我真想重新跑回去，抱住她，告诉她“别再去那个地方了，再也别接受那个人的钱了。我再也不会发脾气了，世上只有我是真心爱着你的你应该听我的劝告。我走过很长的路，到过很多地方，看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想过很多很多事情……我不会骗你。最珍贵的并与世长存的绝对不是金钱和那些层出不穷诱人心慌意乱的现代奢侈品，甚至也不是看来高大坚固的建筑物，虽然有不少建筑物在地球七矗立了几千年。一位日本高僧良宽在绝命诗里写道何物长留人世间，春花秋月山杜鹃。他说的多好啊！我还得加上两句还有无价真情爰，无私无偿无猜嫌。因为他是僧人，他不能谈情说爰，只有我这个凡人可以作这样的补充。这些金玉良言，我都用最通俗的话对你说过，以前你听不懂，现在只怕是你连听都不愿听了！一千块钱，对于莲莲和他的爷爷来说，这是一笔很大的款项。但在那个老板的手里，只是一笔小钱。那身衣服也不过千把块钱。问题是老板为什么一掷千金？他也许真的是一个无意义的举动，也许是好玩，也许是因为过分无聊的缘故……一千块钱在今日中国，还不能改变一条小河的流向，却能很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的观念。莲莲会改变吗？她是一个多么宝贵的姑娘啊！正因为她不知道金钱的可爱，也不知道金钱的可怕，对于她才特别危险！水愈清，则愈易染。她是一条最清最清的泉水……杨晓军我的本意决非是用一千块钱去订购一个少女的青春，那是亵渎神明的念头。我敢发誓，当时完全出于真诚的疼爰，我从她的衣着就知道了她的家境。我本想给她一个稍稍大的惊喜，可让我非常意外的是，她并不在意。因为她并不太清楚这个数目的钱有多么大的价值，这也许正是她的可爱，和对我具有特别吸引之处。
我到死都会承认，她刚刚离开酒店我就在想她了，而且不是一般地想，像是时时都会轰然而起的火焰那样，它燃烧着我，使我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充满着她。即使在我处理最重要最紧迫的事务时，她的影子都叠印在所有的人和事之上。念中的她不是一幅平面而静止的美女肖像，而是她瞬息万变的神采。许多无知粗俗的举动，都因为她童稚的憨态变得不仅不觉得可笑和讨厌，反而特别生动可爱。拥有越来越多财富的人，似乎必然越来越迷信；我也不能免俗。经常有一些相士气功师，和易学专家围绕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成为我的座上客。我在进行每一宗比较大的商业金融活动之前，都要听听他们的意见；为此我专门列出了一笔经常的特别开支。但是关于这件事我指的是这个小姑娘，这个小美人儿，这个小妖精，我决不会去请教任何一位代天预言的人。我已经直接从她那里得到了幸福的启示。她就是神，神就是她！就是那个光着脚丫儿的小姑娘小美人儿小妖精。她说她来自椰子林中的鸭寮，我觉得她应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刚好掉在我的面前。这些年，我见到过各种各样雍容华贵含情脉咏——也可以换一句话来说，就是忸怩作态卖弄风情的女人们。她们会用非常得体非常动听的语言告诉你，她们欣赏你的风度你的仪表你的文化修养你的果敢作风你的风流倜傥你的温文尔雅……惟一不说她们真正瞩目的东西你所拥有的亿万金钱。惟独递个小姑娘，这个小美人，这个小妖精，她既不逢迎我，也不赞美我。她根本没有所有女人天生都具有的攫取和聚敛金钱的谋略。她大概永远都不会有。我等她再来，她答应过我，和我勾过小拇指，是她右手那根冰凉而粗糙的小拇指。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一连串的会议和应酬董事会经理会，为招待琼雅党政军警工商税务新闻卫生交通电信气象环保……方方面面而举行的大大小小的酒会宴会。这是非常必要的，用如今中国社会生活中涌现的新语言来说，叫作摆摆平。就是说，要一切可能拦路的单位和人为我们大开绿灯，要一切可能给我们出题目做文章的单位和人在我们的白卷上打满分。当我在做这些事的公开场合里，表现得心不在焉，所答非所问，常常情不自禁地看着门外，希望酒店的大堂副理突然把我的仙女带进会议室宴会厅。我曾经一再告诉在大堂执事的所有人员不要阻拦她，请她进来，不论何时，只要她走进大堂，都必须立即把她送到我的面前。算来我在琼雅的时间已经很有限了，集团的业务要求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纽约。我很想亲自去找她，又没办法去找她，因为我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我最后悔的是没有和她一起去看看她的鸭寮，认认那条去天堂的路。正在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不请自来，使我的情绪十分烦乱。
他们都已经离休好几年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呢！我曾经在电话里阻拦过他们，希望他们在我下一次回国的时候再来，或许是由我抽点时间专程去看他们。他们的年纪都很大了，长途飞行，非常劳累。不一一他们的态度十分坚决，而且刻不容缓。只来两天，往返机票都买妤了。我只好像小时候那样默默不语，以抗命的情绪被迫遵命。他们华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还得亲自到机场去迎接。琼雅的机场是新建的，我曾经以集团的名义赞助过很多设施，所以机场主管和海关安全检查等各部门对我非常礼遇，特许我的座车直接开到机翼之下。当父亲母亲互相搀扶着走出机舱的时候，父亲那稀疏的白发在风中像一蓬衰草，肩上披着一件手织的咖啡色绒线衣，贴身穿着的还是五十年代军队供给的粗布衬衣，一条七十年代的军裤，脚上还穿着士兵的橡胶底解放鞋。妈妈好像在学时髦，一顶小白帽，斜压着染黑了的头发。绣花边的白绸衬麦，一条红黑相间的长裙，像是尼龙针织品。腋下夹着一只人造革手袋。叫我大吃一惊的是，在他们的身后走出机船的是二姨，二姨也来了？！她更“时髦”，这么大—把年纪，还穿着一件领口束蝴蝶结的粉红衬衣。他们走下舷梯以后才发现，我和我的轿车就在他们的眼前。这使得他们特别感到意外，我昕见二姨小声对我妈说“没想到军军这么……按规定中央政治局委员才能享受这种待遇。”
“你……不是军军吗？”父亲指着我愣愣地看着我。“爸爸！妈妈！二姨！”我和他们一一拥抱。妈妈哭了，抱怨地说“军军！发了财，连老子娘都不认了？看看儿子都没资格？”
“妈！又来了！”我抱着她打哈哈。看来父亲也有气，像我小时候那样，用手重举轻放地拍了一下我的头。“军军！你妈说的不对？你就是不愿见我们这萼行将就木的老人，即使是你亲爹娘！忙呀，没时间呀，商场就无战场呀！想当年，中原突围那时候，皮定均，皮旅长在大别山遇见他讨饭的娘，那是什么时候？敌人前堵后截―死里逃生。他可没说不见，他说娘！我背着你老人家走吧！，是他妈深明大义，说：儿呀！儿！你娘啥时候当过你的包袱哇？你干你的革命，我要我的饭。只对你有一个提醒以后遇见了讨饭的苦命人，你千万别给他们冷饭吃，常吃冷饭心口疼呀！儿！，你老子在指挥作战的时候，不比你现在清闲，家属学校照样在战役之间休整的时候到前线和主力汇合。”
“你们不是来了吗！我不是来接了吗！上车”我像哄小孩似的为他们打开车门。父亲这时绷着脸上下打量着我，用手肘碰碰妈妈’问我“你这算不箅改变了阶级成分呀”
“爸爸！请上车！”我把他们让进后座。在汽车启动的时候，妈妈忽然大声喊叫起来“飞机上还有两只箱子！”
“妈妈！”我对她说，“没事！有人会取了送来的。”
不一会儿妈妈又叫起来“军军！这车比你爸爸过去坐过的红旗车还要高级？”
“妈妈！不是高级和低级的问题，这车更现代，更舒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