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左侧有一只巨大的青花缠枝牡丹纹梅瓶,上面插满了刚从外面采撷下来的梅花。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梅花也开得特别艳,一朵朵小小的花朵便点缀了一树的粉红。
十五阿哥就在这一树梅花前站定,转身,望向我。如雪的锦袍渲染了梅花的清丽婉约,更显飘然出尘。他眉宇微锁,目光渐渐迷蒙起来,似在追忆往昔。“额娘离开的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庭院里的梅树都被大雪压弯了腰。皇阿玛要把我带回紫禁城,额娘也应允了,临行前,额娘对我说了一句话,这也是额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若得一良人,白头不相离。”
“若得一良人,白头不相离。”十五阿哥喃喃地再重复一遍,不再言语,神色黯然。我心里有了小小的震憾。梅妃是以她短暂的一生,来告诉儿子,良人难觅吗?还是说,如果有幸觅得良人,那就要一心一意,专心执著,不离不弃,携手白头?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谁不希望自己心仪之人能对自己一心一意?但在这几百年前的大清国,这样的想念只能是奢望,每个深闺之中的女子都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为了自己目前和以后的生活,极尽所能的争宠,极尽所能的相互陷害,在人后捅上一刀两刀,就变得理所当然。
十五爷无法摆脱他注定的贝子身份,就如同他以后必定拥有一个嫡福晋,多个侧福晋一样。大清王子的命运,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无条件承受。正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与十五爷之间那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在这清幽的梅花香气中,当十五爷望向我的目光中闪耀着煜煜光华时,我只能在心里摇头,让点缀在脸上的笑容更显疏离冷淡。
出到外面,天气骤变,阳光已经隐没在灰重的云层之中,天空中竟飘起了细细的小雨。这冬天的雨,还是有几分冷意的。我看到紫芪穿得单薄,在冷风中冻得直发抖,忙打发曲兵先陪她回驿馆添衣。
雨越下越大,一行人在瘦西湖畔的亭子里避雨。我看着雨点打在湖面上,激起层层涟漪,心头升起一股惆怅之感。真的是应了那句“昔我往矣,扬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吗?扬州,难道你就以这种姿态迎接我的归来吗?
一只雪白的鸽子忽地落在瘦西湖畔的汉白玉栏杆上,小巧灵活的小脑袋转了过来。
如画心领神会,走了上去,轻轻地捧住了鸽子。这是如画训养的鸽子。自从被鸽子揭破身份后,如画从冷宫那边的养蜂人手里买了这些鸽子,有意识地进行了训养,作为传递讯息的工具。
果然,过了一会,如画靠了过来,低声道:“主上,凤凰来信说,他已经到了扬州城,在玉锦庄等候我们。主上打算几时过去?”
我微眯了眼睛,看着雨点击在地上,溅起了朵朵水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何必那么急?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初染和薛采桑姐弟都还好吧,还有姑姑,我也许久没去看她了。初染的绣庄,也要去看看的。
凉亭那头,十五阿哥转过头来,望过来的目光若有所思。
“三天后吧。”我慢慢地低声说道。
把日期定在三天之后,我是心存了犹疑的。之前那份急于揭开真相的迫切心情在经历了一连串的事件之后反而平静下来。现在真相就在江南,仿佛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只是到了这个时刻,我反而止步不前。无端端有了一丝恐惧,害怕这个真相的到来,害怕姑姑的牺牲没有得到预期的回报,害怕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维谷,还要拖累十五阿哥。我发觉自己突然变得患得患失起来,失却了原本应有的果断与决然。难道是因为十五阿哥,因为他在我的心中已经变得重要起来?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忙敛定心神努力把这个想法赶跑。
“什么,初染不见了?”我抑制不住心头巨震,手一颤,杯中的热茶已倾洒了大半。把茶杯放于桌上,我看见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抖得连心脏都跟着颤抖起来。
初染,与我一同患难的妹妹,怎么就不见了呢?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初染那俏丽的倩影在我面前不停地晃动着,耳朵仿佛传来她清晰的呼救声:“雪儿,救我!”
心口处钝钝地痛了起来,我死死按住桌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如画慌忙走过来,扶住我,轻声道:“主上,您没事吧?”语气里明显带了担忧。
我咬住嘴唇。我不能倒下,初染与采桑还等着我去救她们呢。听巷口巷尾住着的人说,就在几天前的夜里,华灯初上,一顶黄金轿子停驻在兰花轩门前,接走了初染和薛采桑。小虎闻听噩耗,已经从镖局赶回来,起程前往寻姐去了。
抚住胸口,压下清晰的疼痛,努力集中纷乱的思绪,思索:有谁,与我有莫大的仇恨,要对初染和采桑下手?黄金打造的轿子,好大的来头,好有背景的对手!
我挣扎起身,拿过青花短剑,“如画,我们去兰花轩看看。”
“主上,您这就马上去吗?”如画担忧地看着我,犹豫道,“要不,等阿烈回来……”阿烈一大早就跟随十五阿哥出门了,去忙皇陵修缮的事宜。毕竟十年了,康熙也下了旨,要趁此行重修陵墓。
“不等了,现在就去。”我脸色微沉,语气也严厉起来。抓着短剑,径自走了出去。我的姐妹们正危在旦夕,我哪里还有什么闲情坐在这里喝茶?见我态度如此强硬,如画也不敢怠慢,忙随我之后跟了出来。
兰花轩依旧一年前的模样,小小的院落,桂花树,兰花,石凳、石桌,就连院子左边围着的那道篱笆围栏也没挪过位置。只是人呢?整座庭院空旷无人,只有风声掠过桂花树,发出沉重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