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客栈已经关门很久了,家中的积蓄已经全部花光,店至今也没有盘出去,客房里的灰一层一层地落,墙角的蜘蛛网一挂连着一挂,余家川两口子无计可施,只有和孩子钟麟看着老房。三弟余家冰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这个给日本人当的差,是越来越不好干了。伪满洲国好像是越来越不景气,要是真的有一天伪满洲国完了,他这个当警长的也决没有好果子吃。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心烦意乱的,这天晚上,他在镇上的馆子里叫了几个菜,打了一瓶子烧酒,来到了二哥的房里。二嫂见家冰拎着酒菜来了,就知道他们哥俩有事儿要唠,忙擦了炕桌,摆上了酒菜,自己领着孩子去外面乘凉去了。家冰脱鞋上了炕,用牙“咚”地一声咬开了瓶塞,倒了两碗酒,推给二哥家川一碗,自己端了一碗,“吱喽”干喝了一口,吧嗒着嘴若有所思地说:
“哥,看来我这活计不能再干了。”
家川端起了碗,没有喝酒,吃惊地问:
“为啥?”
家冰继续说:
“你还看不出来,这小日本儿一天不如一天了,周围几个镇子上留守的日本人,将街公所的帐目、单据、文件、书信等全都烧了,带着钱款逃进省城了,说不定要出什么大事呢。”
家川不解地问:
“出啥事儿,和咱老百姓有啥关系,从张大帅到民国再到满洲国,咱们还不是一样,都是干活吃饭。”
家冰看着二哥,又喝了一口酒:
“那能一样吗?我现在干的,这是他妈什么活?这他妈的叫汉奸,日本人要是真的完了,我就得吃枪子。听说苏联人前天强行渡过了额尔古纳河,关东军看来是气数已尽了。”
家川茫然地看着家冰,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端起了酒碗冲着家冰晃了晃,算是敬酒了,然后把酒碗放到嘴边,呷了一口,家川不胜酒力,呛得他干咳了两声。家冰端起碗周了一大口,把酒碗蹾在了桌子上:
“看来,我真得想个出路了。”
家冰手里掐着筷子,两眼呆滞地看着桌上的几盘子小菜,眼神中透着一股迷茫。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大,踏在松木地板上“咚咚”地响。家川听到了脚步声,抬头向门外看去,门外站着一个人,三十岁开外,方脸庞,下颚上有一层黑胡茬子,下面是一双半旧的纳底布鞋,青色的长裤,上身是白色的家织布小褂,里面光着脊梁,古铜色的腱子肉有棱有角,头上戴一顶圆顶的苇编草帽,这个人冲里面笑了笑,右手摘下了草帽扬了扬,开口问到:
“这里可是兴隆客栈?”
家川放下碗筷,穿鞋下炕迎了出去,忙答道:
“正是,你找哪一位?”
来人不慌不忙地看了看家川,又转头看了看家冰,笑了笑说:
“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就是找你们二位。”
家川和家冰相互地看看,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被这个人的话说蒙了,疑惑地问:
“那你是?”
来人“呵呵”地笑了两声,淡淡地说:
“我叫王新华。”
俩人还是没明白,愣愣地看着来人。
“震满洲听说过吗?”来人仍然还是淡淡地说。
家冰脸上的肌肉不被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想起了,在日本人下发的通缉令中见到过这个名字,他又想到了给日本人的那封信,僵硬地点点头。
“那就是我。”来人脸上带着笑。
家冰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差一点儿没坐炕上,他首先想到了自己很危险。又不由他得想起了日本人不是说在老山头一带,把震满洲部剿灭了吗?匪首不是已经命绝身亡了吗?怎么他还活着,他有点紧张,僵硬地问:
“你找我干什么?”
语气中带着惶恐。
“你是余家冰吧!有人让我捎一样东西给你。”
王新华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东西,“哗啦”一声放在了炕桌上,家川和家冰同时把目光落在了桌上,原来是那串祖宗传下来的、兴隆客栈所有客房的铜钥匙,他们惊呆了。这串钥匙一直在嫂子雪娥的身上带着,即使她走了也没有留下,现在怎么会在他手里?难道……想到这里家冰紧紧地盯住王新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是我嫂子让你捎给我的?她现在在哪里?”
王新华指了指炕边,把手中的草帽放在了炕上:
“坐下,我慢慢地对你说。”
王新华把雪娥进山、雪娥被俘、直至遇难向家川、家冰哥俩简单地说了一遍,但他省去了雪娥与高文祥的关系,强调了那个跑回去的小伙子所说的,雪娥临别时要把这串钥匙交还兴隆客栈的心愿。家川和家冰听得眼里都噙满了泪,家冰感激地拱拱手,忙乱地从浅黄色的警装口袋里拿出了香烟,递给王新华:
“王先生,多谢你,为我们家的事,大老远的还跑一趟,请抽只烟。”
王新华接过烟,叼在嘴里,家冰“嚓”地划着洋火,为王新华点着了烟,王新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空中吐了个烟圈儿,亲切地对家冰说:
“家冰兄弟,我还有个事求你帮忙呀。”
王新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家冰。
“有事您尽管吩咐,只要我余家冰能做到的,在所不辞。”
家冰拍着胸脯说。
“我现在已不是报号震满洲的新华义勇军大当家的了,我已奔了共产党了。”
王新华侃侃而谈。家冰略微地愣了一下,看了看王新华说:
“已有所闻,有所闻。您现在是抗联独立游击团的王团长。”
王新华哈哈大笑:
“日本人叫我匪首王新华。在他们眼里我早该死了。”
家冰马上接了一句:
“哪里,哪里。”
王新华又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
“我让你帮的这个忙,兄弟不会为难。就看你肯不肯?”王新华坚定地看着家冰。
家冰看了一眼王新华,笑了笑:
“那一定,一定。”
“那好,痛快。你先看看这个。”
说完,王新华从炕上拿起草帽,在草帽里拿出半张报纸,递给了家冰。家冰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昨日的报纸,报纸的右手面竖排着一溜儿大字:
日本天皇发表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家冰看完这几个大字,头“嗡”地一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继续看下面的小字: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与帝国现状……前者,对美英两国之所以宣战,实出自希求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定,至如排斥他国之主权,侵犯其领土,固非朕之本志。然自交战以来,已阅四载,虽陆海将士勇敢善战,正宫有司励精图治……而战局并未好转,……加之,敌方最近使用残酷之炸弹,频杀无辜,惨害之极,实不可料,且者继续交战,不但我民族终告灭亡,且人类文明亦被毁灭,如斯朕何以保全亿万兆赤子,谢皇祖皇帝之神灵,是故朕命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公告。朕于兹得以维护国体……并常与系等同在……
家冰看完之后,呆若木鸡,半晌才醒过腔来,急切地问:
“怎么?日本人就这么完了?”
“完了。”王新华坚定地答道。家冰腿有些发软,他慢慢地扶着炕沿儿坐下。王新华看着家冰,又说:
“家冰,日本人跑了,伪满洲国完蛋了,你们这些吃日本人饭的人是不是也该想想出路了。”
“王团长,不瞒你说,我早就开始想出路了,可是,无从下手啊。我走投无路啊。”
家冰无可奈何地说。
“那好,兄弟,我给你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就看你走是不走?”
“您说说看,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跟着你走到底了。”
“那好,我和你合计一下,现在的情形对我们共产党有利,小日本跑了,伪满洲国算彻底的完蛋了,伪满洲国的康德皇帝已在大栗子沟退位,听说在沈阳被苏联人给俘虏了。现在共产党的抗日联军控制着东北,你应该利用你的身份抢先控制兴隆镇的地方政权,准备迎接共产党的队伍进镇。这样你就是首功一件,共产党可不会忘记朋友。”
说完,王新华全神贯注地看着余家冰。
家冰把报纸“啪”地拍在了土炕上,语气坚定地说:
“好,就这么干了,我这就联合我们几个警察哥们儿,还有镇公所的几个职员,我们把兴隆镇维持会建起来,等着你们……不,等着共产党来接管。”
“好。”
王新华伸出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家冰,感激地说:
“我一定把你的情况向上级汇报。”
没几天的工夫,家冰把兴隆镇维持会真的建立起来了。他自任会长。还成立了兴隆镇公安分局,地点就设在兴隆客栈的楼上,热火朝天地准备迎接共产党。这天晚上,家冰正在维持会的办公室里整理刚从镇公所里搬过来的文件、帐目。忽然,门外传来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家冰以为是维持会的人,照旧收拾着文件,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声:
“进吧。”
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的四十几岁的秃顶男人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家冰跟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家冰见进来的人半天没有动静,抬头一看,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他看了看,好像有些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站起身凝神地看了对方好一会儿才说:
“这位先生,你找谁?”
来人哈哈地笑了几声,亲切地说:
“家冰兄弟,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你是?”
家冰仍然没有想起来。
“我姓马,叫马文启,以前常在你们兴隆客栈住,还没想起来?”
家冰忽然间想起来,这不是原来常和高文祥来住店的亨通药行的马掌柜吗?对自己一直很尊敬,只不过自己没把这个人当回事儿,今天他来这干啥?家冰心里想着,但脸上却没有露出来。笑呵呵地说:
“啊,想起来了,马掌柜,你怎么变得这身打扮了,闹得我们都认不出来了,在做什么生意呀?”
马掌柜面带微笑在家冰的前面走了两趟,用右手的中指捋了两下没有毛儿的光头,自我介绍着说:
“我本也不是做生意的人,我是南京政府的,东北沦陷后就留在了这里,现如今日本人倒了,我又开始干我的老本行了,不瞒你兄弟,我现在可是国民党县党部组织科科长,这次特奉南京的命令,到这里建立组织、收复失地。兄弟在这里树大根深,可要帮大哥这个忙啊。”
家冰听完他的话,先是一愣,心想这是怎么了,共产党刚走,国民党又来了,国、共可是水火不容啊,看来他这个角色很难演好了。家冰又试探着问:
“不知马科长在兴隆镇要如何开展工作?”
“我想在下月初一,在镇东北的老夫子庙召开‘兴隆镇国民党部成立大会’,我想委屈一下兄弟,到我那里就职,我任党部书记长,你屈就执委兼监察委员。兄弟意下如何?”
马文启说完,看家冰没有反应,接着又说:
“会后,我们还要悬挂‘兴隆镇国民党部’的牌子。”家冰有些犹豫了,他拿不定主意,推辞着说:
“我哪里胜任如此要职,还请马科长另选高明。”
“哎,兄弟就不要谦虚了,这个职务非你莫属,记住,下月初一,老夫子庙见。”
说完,马文启走了,家冰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脑海里刚刚清晰的思路又都乱了。
天已经很晚了,家冰的屋里还亮着灯。家川起夜从他的窗前走过,看屋里还亮着灯,就走了过来,他看得出,这几日家冰的情绪有些不对,知道兄弟又遇到了什么事儿了。他敲了敲门问:
“家冰,睡了吗?”
家冰正躺在炕上想着这几天的事儿,忽然听到哥在喊他,他略微地沉默了一会儿答:
“哥,还没睡,你进来吧。”
家川推门进来,满屋子都是烟,地上扔了十几个烟头。家川走到炕边,坐到家冰的身旁。家冰和衣躺在炕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发了黄的糊纸棚,嘴里叼着的一只将要燃尽的香烟,一缕淡淡的清烟在有气无力地向上飘着。猛然间,家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烟头,狠命地吸了两口,“扑棱”一下坐了起来,扔掉烟头,对哥哥家川说:
“哥,我们得走,这兴隆镇不能呆了。”
“为啥?”家川莫名其妙地问。
“哥,你好糊涂啊,我这十多年干的可是日本人的活儿,日本人是没把我当回事,可在咱这儿老百姓眼里,我是他妈的汉奸,这对吧,现在日本人完了,又来了这么多人来找我,他们看中的是啥我知道,我听谁的?不听谁的?我给谁干?不给谁干?我看哪,给谁干都他妈的得出事儿,现在这几拨人我谁也得罪不起,要是做错了事落在共产党手里,听说没?共产党专门杀富济贫,抗日最积极,最恨汉奸、卖国贼,把他们惹急了,我有一百条小命也得完蛋哪;要是落在国民党手中,情况也不会好,他们不是也提过曲线救国吗?再加上国民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啥时候说话算过数,说不定为提高他们的身价也会把我送上断头台哪;就目前而论,我要是落到苏联军队手里,苏联人和日本人正处在战争状态,我这个日本人的奴才,还有个好?”
说到这里,家冰的声音戛然而止,两只小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着哥哥,脑门子上的青筋又蹦了出来。家川已听得目瞪口呆,他有些紧张,也感到事态的严峻,他急切地问:
“那该怎么办?我们不能坐这儿等死啊。”
“我思前想后了很久,只有一条路,三十六计走为上。”
家冰坚定地说。
“往哪走?我们这儿的家怎么办?”
“我们去哈尔滨,到妹妹家去躲一躲,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如果真是命不该绝的话,在那里安个家,这是惟一的一条出路。这里的东西,我们什么都不能要了,只能带一点值钱的细软和钱。你回去和我二嫂商量一下,我想事不宜迟,我们应该快一点动身。”
家冰斩钉截铁的一通话,不容家川多想,这个半辈子一直没能拿定一个主意的男人,这次又没了主意,家川挪了一下屁股,从炕沿上下来,在地上来回地走了几圈,苦着脸不知所措地问:
“那,那这老店和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就都不要了?要是大哥回来的话,到哪儿去找我们?”
说完,家川呜呜地哭起来。
“二哥,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活命要紧,你说对吧?”
家冰想解释一下,可看哥哥没在听他讲话,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他改了话头儿,提高了嗓门对哥哥说:
“要不,要不你说怎么着?”
家冰看着哥哥。
家川抹了一会儿眼泪,抬头看弟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知道弟弟在等他答话,这才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一句话:
“我还能说咋办,就得依你了,你说啥时动身吧?”
“我的好二哥。”
家冰紧紧地搂住满脸泪痕的哥哥……半晌才说:
“夜长梦多,咱们明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