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顺儿给谭刚到了一小碗酒道:“谭爷,我一瞧见您就觉得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咱这朋友就算交上了,往后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只管说一声,我这小铁匠铺虽没多大进项,可也不愁温饱,谭爷您刚到这儿,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有用钱的地方您只管说,别不好意田”
“您别这么称呼,咱们还是兄弟相称,我比您长几岁,就叫我刘哥吧。”
“好,刘哥,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从小在京城长大,没在外面闯荡过,今后还靠刘哥多照应。”
“放心吧,日久见人心,我刘顺儿为朋友一向两肋插刀,从没含棚过,来,喝酒,喝酒。”
两人喝到半夜才分手,刘顺见谭刚有点喝多了,就扶着他把他送回了家。到门口,见小安子迎出来,刘顺才告辞。谭荣见谭刚一直没回家不放心,让小安子给他烧好热炕等着他,小安子见他回来忙说:“三爷,二爷见您老不回来,一直为您着急呢,得,您回来就放心了。”谭刚道:“安子,我没事,就是多喝了点儿,回去告诉我哥,让他放心。”
谭刚躺在热炕上,觉得心里热烘烘的。想着这荒山野岭中毕竟还有一个亲哥哥在关心自己,不由得眼睛一热,竟流下泪来。
半夜三更的京城,黑咕隆咚的,只有一些宅门和街上的店铺门前挂着大小不一的灯笼,昏暗而惨淡的灯光在西北风的搅动下,像鬼火一般地飘忽不定。更夫凄凉而悠长的喊叫,使整个京城在阴暗的黑夜里瑟瑟发抖。
崇文门外厢蓝旗营房门口的两个大灯笼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灯光忽明忽暗,蜡烛上的火苗也忽大忽小,努力抖动着身子,显得躁动不安。
一个黑影翻过厢蓝旗兵丁永辉家的小院墙,跳人院中,随后便轻轻来到门前,敲了几下门。永辉岁数大了,睡得轻,他迷迷糊糊听得有敲门声,便惊醒了,以为是在做梦,可仔细一听,果真有敲门声,便赶紧起来到西屋叫儿子:“永生,永生,快起来!有人敲门。”
永生睡得正香,不情愿地穿衣下炕,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慢腾腾地走出来说道:“阿玛,深更半夜的,谁会来敲门呀。”刚说到这,果然听到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紧,便抄起腰刀,嗅地拔出刀,喝道:“谁!”
门外的人用颤巍巍的,急迫的声音说道:“阿玛、大哥,我是永秀,快开门!快开门!”
永辉爷俩一听是永秀全愣了,永生猛地打开门,只见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一下子闯进来,扑到永辉身旁,咕呤一下跪在永辉面前,抱着永辉哭道:“阿玛,阿玛!”
永辉下了一跳,刚要往后躲,但这个“叫花子”死死抱住不放。永辉用颤巍巍的声音问道:“你真是永秀?”
永秀抬起满面泪痕的头说:“阿玛,是我呀。”永辉见永秀蓬头垢面,清黄的脸上满是滋泥,油脂麻花的棉袍上到处漏着棉花,永辉鼻子一酸,不禁老泪纵横,他抱着永秀的头道:“孩子,你怎么跑回来了?你怎么成这样了?”
永生眼圈也红了,他拉着永秀说:“兄弟,赶紧洗洗,换换衣裳。”永生媳妇关氏也披着衣裳过来,一边抹眼泪儿,一边说:“兄弟,你受苦了,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永秀洗了洗,换了一件衣裳,这时关氏端上一大碗汤面和几个玉米饼。永秀一见,眼睛就直了,他扑过去,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只一会儿功夫,便吃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咂了咂嘴对关氏道:“嫂子,还有永辉父子和关氏都愣住了,刚才这点吃食得有一斤多,永秀还没吃饱。永辉含泪道:“孩子,一下吃太多就撑坏了,明天再吃吧。”
永秀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
永生道:“兄弟,你找什么呢?”
“二妞呢?”永秀问道。见三人都低头不语,就又问了一遍:“阿玛,二妞呢?”永辉仍是低头不语。
永生道:“兄弟,二妞怀上孩子了。”
“是不是谭刚的?”
永生点点头。永秀道:“咱们可不能怪罪谭刚呀。”
永辉道:“没怪罪他,只是一个大姑娘怀孩子总是名声不好呀。”
“那把二妞弄哪去了?”
永生道:“我让二妞先到我的一个武林朋友家去住了。这位武林朋友叫刘振远,是我的武林师傅,也是京城有名的永兴镖局的总镖头,谭刚也认识他。”
永秀道:“二妞以后怎么办呢?”
永辉叹了口气说:“先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再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永生道:“本来我和阿玛都劝二妞把孩子打掉,可二妞说什么也不干,她老说他生是谭刚的人,死是谭刚的鬼,这孩子是谭刚的血肉,他要把孩子养大,然后去找谭刚。永秀,你可得劝劝二妞,别轻易跑到拉林去。”
“是啊,哪儿不是人呆的地方,可话又说回来,她们娘俩儿不去那儿,将来可怎么办呢?”
“等孩子大点儿再说吧。”
永辉对永秀说道:“孩子,你这次私自跑回来,这是抗旨呀,要是让官兵逮着,那不死也得扒层皮呀。”
永秀道:“我就是死了,也决不回拉林。”
永生说:“兄弟你不能在京城久留,一旦官兵发现了你,不但你,就连阿玛也要受牵连。这样吧,我先到二妞住的乡下附近给你找一间庄户人家的房子先住下,这样二妞和你也都能一起照应了,过些日子再想辙安置你。”
天刚黑,永生找来两匹马,永秀穿着一个黑棉袍,头上戴着大毡帽,二人骑马向海淀黄庄方向跑去。
乡下的黑夜漆黑一片,仗着永生路熟,不一会儿就到了二妞住的小山村。庄户人睡得早,只有几户人家窗口还闪着微弱的灯光。他们在一个很讲究的小四合院门前停下,永生敲了几下门,这个小四合院是永兴镖局总镖头刘振远母亲的住处。
一个丫头开了门,很客气地把他们领了进来,永生带着永秀先到北屋正房见过总镖头的母亲,然后来到西厢房。一进门,永生便轻声唤道:“二妞,二妞呀,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二妞答应了一声,只见里屋门帘一撩,二妞穿一件浅蓝色的夹袍,
比以前显得略胖,脸色苍白,原来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如今却流露出冷漠、忧郁的神情,全然失去了原有的俏皮和欢快。可一看见永秀,那双大眼睛立即亮了一下,她叫了一声:“二哥!”便像小姑娘一样蹦跳着跑过去,跑了两步,笨重的身子使她停下来,她不好意思地托了托肚子,永秀上前几步扶住二妞。
兄妹俩手拉手相抱流泪,二妞道:“二哥,你怎么跑回来了,谭三爷呢?”
永秀说:“三爷他们已经到了拉林,我是半路跑回来的。”
二妞道:“二哥,你私自逃跑,要是被官府逮着,那还有好儿?”永生道:“先让永秀在乡下住一阵子,我再慢慢想办法安置他。反正京城是不能呆了,我想把他托付给山西的一个朋友,在那个营生,等过几年,再想法回京城。”
二妞道:“谭三爷的身体可好?”
永秀道:“他身体可棒了,这一路上多亏他照顾我,我执意要逃走时,他把身上的钱差不多全给我了……”说到这,他停下了。
二姐不好意思地问道:“他平日提起我了吗?”
永秀说:“怎么不提,时常和我念叨你。”
二妞听罢,红了脸,低下头,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永秀道:“二妞,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呀?”
二妞道:“什么怎么办呀,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带着孩子找谭爷去。”
永秀忙说:“二妞,不行啊,那地方冰天雪地,荒山野岭的,你一个女人家又带着孩子受不了那个罪。谭爷也让我跟你说……”
永秀愣愣地望着二妞,不敢说下去。“他说什么?”二妞再三追问,永秀支支吾吾哼哼唧唧地也没说出来,他慢慢地从怀里取出那银钱荷包。二妞一见那银钱荷包,眼睛睁得溜圆,一把夺过来说:“这是我给他的,怎么到你手里?”
永秀道:“他和我分手时,哭着把这个交给我,让我交还给你,说让你找个好人家过安稳日子,别再指望他了。”
二妞“哇”的一声哭起来,她骂道:“这个天杀的,没良心的,他这是想不要我们娘俩了。”
永秀忙劝道:“二妞,谭爷可不是那种人,他是怕你跟着他受罪,再说,他也不知道你怀上孩子了,要是知道,他决不会这么说的。”二姐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永生永秀不停地劝,永生有些急了:“哭,就知道哭!哭坏了肚里的孩子,谭刚不会饶你。”
听永生这么一说,二妞不哭了,她一边抽泣,一边翻弄那个银钱荷包,当她看到里面自己的绣花肚兜没了时,她知道谭刚一定是把绣花肚兜系在身上了。鼻子一酸,又抱着银钱荷包哭了。
开春了,春天用温暖的手抚摸着一切,它抚摸到哪,哪儿便融化了。经过冰雪的滋润,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新和明净。隐隐的可听见大地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那是大地在挣脱冰雪的包裹,慢慢地伸展着自己的身体。拉林河急不可待地融化了它身上的冰雪,欢快地流淌着,把两岸的黑土地浸润得油黑油黑的。
在拉林河不远的一块广阔土地上,老关头在拿着鞭子赶牛,谭荣弯着身子,像一个大虾米似的,在牛后面东倒西歪的扶着犁,小安子在他后面撒种子,刚犁了不到两垄地,谭荣便嚷嚷道:“关爷,停会儿,停会儿。咱们歇会儿吧,我这腰都快累折了。”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
老关头喝住牛,走过来笑道:“你们京城里来的人没受过这个苦,这庄稼活就是苦和累。”
谭荣道:“这犁怎么这么沉,走起来又来回晃,我怎么也把不稳。”老关头笑道:“这庄稼活没什么难的,就是一个熟练,您干两年就会了。这比你们读书人识文断字,写诗作画儿要容易得多了。”
谭荣看着自己圈的那一大片地说道:“这么一大片地,我哪儿种得过来呀。”老关头道:“能种多少就种多少,够吃的就得了,天越来越暖和了,流民快来了,到时候把地租给他们种,你就等着吃租粮就行了。”
谭荣道:“这流民都是哪来的?”
老关头说:“大都是关内山西、山东、河北的,在关内混不下去了的民人。”
谭荣道:“关爷,民人租种旗人的地,怎么个租法?”
老关头道:“咱们大清朝是旗民不交产,汉人无地权,您圈的地,地权是归您的,吉林将军衙门不是发给您土地执照了吗,这地就归您所有了。民人要是在您圈得的地里开荒种地那就得认旗人为地东,这就叫‘民认旗东’,汉人想种您的地,到年底要交大租、年中要交小租。”谭荣道:“那我得赶紧找民人租地,我每年吃点租粮够吃够喝得了,我可不受这份罪,关爷上哪找这些民人呀。”
老关头道:“这天一暖和,关内汉人就该往这来了,您别着急,我给您打听着,有合适的我就给您叫来。”
谭荣感激地看着老关头说:“关爷,您看我这一年来竟给您添麻烦了,又让秀兰和那姑娘帮着笼火做饭,又让您帮我种地,真不好意思,真不知道怎么谢您。”
老关头哈哈一笑:“没什么可谢的,咱们旗人到哪儿都是一家人,这也是咱哥俩的缘分。”
谭荣忙说:“关爷,可不能这么说,您是长辈,不能论哥俩,爷儿俩,爷儿俩。”
老关头笑道:“哥儿俩也好,爷儿俩也罢,我今年五十多岁了,我的大儿子要是活着,也是谭爷这个年纪了,我的儿子要是在千里之外,我也是心里不踏实。所以呀,您在京城的阿玛额娘不定多惦记您哪,我替他们二老帮您这有什么不应该的。您别说,我们还是个老乡呢,小时候我舅舅在京城,还是个领催呢,我在京城住过好几年,后来我阿玛额娘想我,又把我接回来了。”
谭爷道:“我说关爷的京城话怎么说得这么地道呢。”
正说着,突然远处一个姑娘的声音叫道:“阿玛,吃饭喽。”谭荣抬眼一看,原来是秀兰送饭来了。
秀兰笑嘻嘻地抱着一个圆木饭盒子快步走来。“阿玛、谭爷、小安子吃饭吧。”她蹲下,先把她那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甩到背后,然后打开饭盒,拿出一块布单子,铺在地上,接着从饭盒里拿出一盘大酱,几根葱,一盘萝卜,一碗小豆腐,三碗棒茬子粥,几块玉米饼。
满人喜用葱、萝卜、白菜蘸大酱吃,管这叫“吃蘸食”。这小豆腐也是满洲人的风味菜,做法是把大豆洗净碾碎,加入适量干菜和水入锅煮熟,在冬天时握成团状在屋外冷冻,吃时放锅内加热,再拌酱吃。
谭荣起先还端着架子,小口小口吃着,越吃越香,便全然不顾地大吃大喝起来,不知是累的还是怎的,谭荣觉得有生以来头一次吃得这么香,比起京城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还香。
吃饱喝足了,谭荣站起来望着一望无际的黑土地,远处的群山和茂密的松树林,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他顿时觉得心肺、肠子、肚子都像被清水洗了一样,特别豁亮,痛快。
突然,他看到远处有两个人向这走来,仔细一看,一个人是谭刚,另一个不认识。只见谭刚一边招手,一边喊道:“哥,吃了吗?”谭荣也喊道:“吃了,你吃了吗。”
说着,谭刚二人已到眼前,和谭刚一起的原来是铁匠刘顺儿。谭荣忙给老关头引见:“关爷,这是我兄弟谭刚。”又对谭刚道:“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老帮我忙的关爷。”谭刚上前打了个千道:“给老人家请安了。”老关头忙上前扶住谭刚:“免了,免了。”
谭刚指着旁边的刘顺儿说:“关爷,哥,这位是刘顺儿哥,刘爷。”刘顺儿忙客气地给大家拱拱手道:“在下刘铁匠。”老关头笑着说:“认识,认识,刘铁匠可是个热心肠的人,好人缘。谁有难处,只要找到他,他从没说过不字。”刘顺儿忙说:“老爷子过奖了。”
刘顺儿向谭荣供了拱手道:“常听谭刚说起您,今日一见,谭大哥真是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饱学之士,听谭爷说您能诗会画,还写得一手好字,承蒙大哥不嫌弃,有机会一定求您一幅墨宝。”谭荣忙说:“刘爷言重了,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涂鸦罢了。”
刘顺儿打开一个布包,取出一小坛烧酒,一大块狍子肉和鹿肉,又取出一大碗米饭说:“老人家,谭大哥咱们一起喝点儿,这碗米饭老人家一定爱吃,这是你们旗人爱吃的荤油拌饭。”
老关头说:“这个好吃,这饭是先把猪油或者肥膘肉切成小块,在锅里炒,炒的时候放花椒、盐、葱、然后和刚出锅的热米饭拌起来吃,那叫香,来,我尝尝,嘿,就是这个味。”
大伙吃着喝着,一群美丽的野鸡飞到他们附近,胆怯地窥视着他们脚底下散落的饭渣。
谭荣惊叹:“这是什么鸟呀,真漂亮。”
秀兰笑道:“这是野鸡,连野鸡都不认识,谭爷,这里狍子、鹿、狼、野鸡、兔子可多了,哪天我带您去打猎怎么样?”
谭荣笑道:“你带我?”
大伙都笑了,秀兰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可嘴上还很硬:“就是我带您,您会打猎吗?认识路吗?碰见狼怎么办?”
谭荣装着很害怕的样子说:“我怕狼,不过有秀兰姑娘带着我就不怕了。”大伙又笑了。
老关头骄傲地说:“你们可别小看了这小丫头,她骑马、射箭、舞枪弄棍样样通哪。”
晚上,小安子累了,和谭荣只熬了点茬子粥就着中午剩下的大酱、葱和玉米饼凑合了一顿。
谭荣胡乱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说道:“这饭太素了,吃不下去。”小安子说:“这乡下平日就是这吃食,往后也就这样了,您不能和京城比。”
“是啊,如今想起京城的那些吃得,喝的,哪样都那么是味儿可口。就说咱旗人常吃的白煮肉吧,把那皮薄肉嫩、肥瘦相宜、五花三层的猪肉在大锅里白水煮,汤里放大料、花椒,不能放盐和酱油,煮得烂烂儿的,然后放凉了,切成两分厚的薄片,码在盘子里,用盐、酱油、韭菜花、酱豆腐汁、辣椒油搅合在一起做作料,夹白肉片蘸这个佐料,就荷叶饼,喝着烧酒,那叫香,吃得满头大汗,真痛快。吃剩下的白肉,起初,都赏给看街的(地保、地分)和杆上的(乞丐头、也叫花子头)。后来改成做烧碟了。就是把煮好的白肉、砸碎用油炸了,盛在六寸的浅盘子里,也叫小烧。有炸排骨、炸腰花、炸脂油卷、炸里脊、炸肥肠、炸肝尖、烧子鹅、烧腰子什么的。”
“您记得还挺清楚的,”
“我帮咱家厨子打过下手。”
“你知道吗,要是来了客人吃白肉,那烧碟就得做二十四个,还有三十二个、四十八个、甚至五六十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