鄠县西门外,旌旗蔽日。“何”字大旗迎风飘扬,士卒排着望不见头的长队。另一面,鄠县的城门紧紧关闭着,城墙上同样竖立着密集的旗帜。
何潘仁立马于阵前,向左右谓道:“这小小家仆真是厉害,主子都跑了还坚守着城池。按照这个架势,看来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攻下。只是不知道南门、北门那边怎么样了。”
鄠县的南门和北门是昨日激战的焦点,相比起没什么破损的东门和西门,那两处城门算是残缺不全,极易攻取。没过多久,两名哨骑一南一北地跑了回来,相继告知他同一件事。守城的马三宝派人拆了城内的几座房舍,而后用房舍废料堵上了破损的城门。如此一来,他从南、北二门攻取的路算是堵上了。
“马三宝,真是一个人才,只可惜不为我所用。”何潘仁长叹一声,露出了一副惋惜之相。换了以前,他必然会想方设法招揽马三宝,可在现在,看见对方做得如此决绝,便知其是决意死守城池,于是也就打消了招降念头。
正当他拔出刀,准备喝令攻城时,丘师利忽然劝阻道:“总管,何必动刀动枪。马三宝堵上城门是形势不明时的临时决断,这是一个家仆为主尽忠的表现。如今形势已明,他势必心有动摇,为何不派人前去劝降?”
何潘仁听着觉得有理,点了点头就拍马走上前去。丘师利真正图谋的是何潘仁,而非“李娘子”,所以想留着马三宝来做日后投奔李唐的投名状。他见何潘仁中计,偷偷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二人到了城下。
何潘仁仰头高喊道:“我乃总管何潘仁,请城上马三宝马将军出来一会。”
马三宝派人亲自监督封堵了南、北二门后就到了西门,此时正在西城楼上。他探出头来,回喊道:“何贼小人,先降后叛,有何面目再来见我?”
何潘仁只想试一试,听了马三宝的话就没了这最后的一点耐心。可是,丘师利哪里能让他如愿。
丘师利小声说了句“总管,让我试试”,而后也不管何潘仁有未回应,径自拍马上去,向上面喊道:“马将军,休要误会啦!我等并未叛乱,是那向善志先发的难。他打跑了李娘子,我等又将他打败了。只是李娘子已经不知所踪,我们未免鄠县有失,这才想要入城。快快将门打开,免得伤了和气。”
“呸!”向善志忽然从马三宝身后闪了出来,喊道,“丘师利,我以为你是英雄好汉,没想到你和那赵旭是一路货色。先是暗箭伤人,摆出鸿门宴,现在又来辱没我的名声。此仇此恨,向某人与你不共戴天。”
“向善志?”丘师利惊愕地轻呼一声,顿时放弃了说降。
他们不知道,昨夜一阵混战,向善志的兵马分作了两路突围,一路往西面去,一路往东面去。往东面去的人马乘乱从北门进了县城与马三宝会合,其中就有受了伤的向善志。马三宝正是听了向善志的话,又见了他身上的伤,加之原本就对何、向二人的心性有所了解,就确定了造反的是何潘仁。
向善志急怒之下手臂上的箭创迸裂,一时痛得呜呜直叫。马三宝急忙令人扶他下去治伤,以免小伤变大伤。
丘师利回马谓道:“总管,攻城吧!”
“好!”何潘仁毫不犹豫地应了声。
随即,二人拍马回了军阵,调集士卒展开攻城。
鄠县激战正酣时,不远处的司竹却是一片安宁。偌大的司竹园行宫此时只剩下一片焦土和几个地窖,所幸宫墙外还剩了一间别院。这间别院虽不比行宫那般雕栏玉砌,但也算得上清新悠然。竹屋配着竹廊,溪水上架着竹子搭建的拱桥,唯一的遗憾便是少了鲜花,若能配上一些花朵,就能称得上“关中江南”了。
赵旭领着李秀英在别院中转了一圈,在回到入口处的竹拱桥后停下,说道:“这间别院名叫观竹轩,听说是天子下令建的,只是他急着去江都看琼花,所以从来未住过。天子虽然是个暴君,但论文采风骚倒是比得上陈后主。”
李秀英冷哼一声,不屑道:“陈后主亡国之君,流连于靡靡之音。今上桀纣之君,流连于丰功伟业,亡国之结局已定。”
赵旭微微一笑,出口吟诵道:“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这是今上的诗。”
“夫人觉得这首诗如何?”
“靡靡之音!”李秀英说得斩钉截铁,实则是不想让人看穿了自己不擅文藻的不足。身在将门的她,从小骑马射猎,诗词歌赋之类的最多是读过几首,哪里深入了解过。
赵旭笑着摇摇头,好奇她李秀英若是听了李后主、宋徽宗的靡靡之音会是什么态度。
“你笑什么?”李秀英表面上一脸正色,心底里却害怕得紧。
“靡靡之音也好,亡国之曲也罢。千百年后,天子的诗文仍会传唱下去,就如同他开挖的大运河,必将永远为后世人所记住。”赵旭若有惆怅地感慨了一声。
李秀英心生戚然,叹了声,说道:“今上因那条运河而受人谩骂,可骂他之人却不知这条运河的作用。运河沟通南北,使得天下划归一统,再难出现南北分治的变局,即使会出现,只怕也难长久。”
“夫人所言正与在下所想相同。”赵旭道,“秦始皇暴虐不仁,可到底开创了天下一统之先。若非统一,只怕这中原早就是匈奴的天下。汉武帝疲敝中国,弄得民不聊生,但若没有他的‘用兵无度’,匈奴等胡人又怎么会在其后四百年都不敢入寇中原,白白错失了绿林赤眉、三国这样的大好时机。”
赵旭叹了口气,继续说:“有些事‘罪在当代,功在千秋’,大运河便是这样。今日,无数人以此讨伐天子、叛乱朝廷,但隋朝就算这么亡了,新崛起的新朝难道能摆脱隋朝的阴影?不!后人将永远惠泽于天子今日的****。”
想到日后的唐朝,还有宋朝,乃至元朝、明朝、清朝,哪一个不是依靠运河的水来沟通南北,将南方的粮食送往北方的首都,以至国家长治久安的?做唐太宗不难,因势利导就可以。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核心意思就是顺水而流,无为而治。难的是做汉武帝、隋炀帝这样的皇帝,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天下之大难事。
唐太宗有心成就了自己,隋炀帝无心成就了后世。没有过人的才能,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又如何能做暴君?说到底,暴君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有时候暴君比明君更难做,因为他的敌人将会是全天下。
“春水东流去,琼花落广陵。双肩挑罪业,后世享勋功。”赵旭自言自语地脱口吟诵了一句,暗暗笑道,“可笑我原以为唐太宗才是千古一帝,可他不过是享受前人的功业罢了。隋炀帝啊隋炀帝,无论你是否真的有千秋大志,这暴君是坐定了。有些事就是这样,功过从没有相抵一说。天大地大,人命最大。伤了人命就伤了人心,没了人心,千秋功业也成了千秋罪业。哪怕这份罪业还被后世人所用。”
李秀英不是赵旭这样的旁观者,她在雾里看花,是个当事人,所以正经反驳道:“今上猜忌大臣,别人不说,就说我父亲。因为一句‘李氏当为天子’的谶语,他就怀疑到了我父亲身上。我们若是不动手,恐怕就会被他灭族了。”
“说的也是。”赵旭点了点头,打趣道,“天子失信于民事小,开罪了诸多大臣事大。”
“你这话什么意思?”李秀英正色道,“暴君人人得而诛之,与民与大臣有何关系?难道他不得罪大臣只得罪百姓就能长存下去?若非他得罪了百姓,江山又岂会岌岌可危?我父亲竖起义旗,一为百姓,二为自保,并不是为了帝王之位。”
赵旭失声笑道:“夫人啊夫人,你我都是明白人,何必说这些糊涂话。你只怕自己都不想自己说的话吧!”
李秀英皱眉不语,已经没什么能说的了。有些事能做不能说,造反自然是为了帝王之位,什么百姓、自保都是托词。这些道理她自然明白,只是不能说。可她没有料到,同样在造反的赵旭居然能如此坦然。
赵旭见她不说话,也懒得再说什么,只是问道:“夫人知道我为何要将你带到这儿吗?”
“为何?”
“此地幽静秀丽,正好配得上你这位佳人,所以,你且暂时住在这里。”
“你要软禁我?”
“不!”赵旭毫不犹豫地否了声,正色道,“斥候来报,何潘仁正攻鄠县。我要吞并于此,坐等时机。”
“我明白了。”李秀英叹了口气,凄然道,“你是要亲自看着我。”
“不!”赵旭笑了笑,玩味地说,“只有佳人在旁,我才能为佳人所驱驰,否则,别怪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了。”
“我本以为将军是英雄,却想不到也会为美色所迷。”
“英雄不假,但英雄难过美人关。”赵旭说得大义凛然,将这件事看做了理所当然。但事实上,他只想借此暴露一个“弱点”。一个完人君子比一个小人更容易受到君王猜忌,他这么做也是自保之道。
李秀英表面上正经得像个贞妇,实际上有着一颗女儿心,听了男人恭维的话险些就把持不住,暴露了出来。不过,她到底不是寻常女子,很快就恢复了女将军角色,想着如何在赵旭眼皮子底下做动作。在这方面,她对自己唐公之女的身份还是很有自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