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天的急行军,第三天的黄昏,他们终于看见了党项云内州的城头。
也许是卫慕多早就收到了消息,云内州附近的寻常百姓都已经被迁走,换上了党项人的军队。
于是,赵文铮和萧婧兰他们一到,便是一场恶战。
但党项人也许没有想到宋辽两万人会到的这么快,显然有些准备不足,战斗还没到夜半时分就接近了尾声。党项人匆匆撤回了云内州城中,其间更是不见主将卫慕多本人。
经过之前在契丹境内的几场战斗,卫慕多的军队也损耗不少,如果没有援军补充,城中的兵士也就不足一万人,加上云内州的牧民百姓,也许多些。
宋辽两万人就决定围城攻打,也许攻城不下,至少也要在此地闹出些动静,看看党项皇帝李德明到底是什么态度。
城中的卫慕多似乎早就做好了长期守城的准备,几日来,除了消极应付一下萧婧兰城外的围攻,几乎没了别的动静。
萧婧兰和赵文铮生怕卫慕多这是在等救兵,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两人一合计,分别修书给各自朝廷,想从外交上给李德明一些压力,减少前线的麻烦。遣了人向东,经契丹境内把信送出去。
北面有信儿传来,耶律元烈他们已经和穆齐戎交上了手,萧婧兰他们便自然想到了南路的王德钧,毕竟朝廷那边即使派了援军,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赵文铮便选了几名宋军士兵,快马加鞭往南面寻援军去了。
派出去送信的各路人马刚刚离开不久,云内州城中就有了动静。
当天夜间,午夜刚过,围攻兵力最弱的西城就冲出了大批党项军队,偷袭了西面的宋辽军队。赵文铮带人前去支援。
一个时辰之后,等萧婧兰也赶到西城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只剩下一群悲愤异常的宋辽将士。
一群人红了眼吼着要杀进城去,赵文铮带着人死死拦着。
萧婧兰一边派了亲随跟着赵文铮拦人,一边抓住一个喊杀喊得响亮的契丹女兵询问。
那小女兵眼圈都红了,咬牙切齿道:“卫慕多那个混蛋!就是个缩头乌龟!他不敢跟我们打,就带人偷袭我们,还……还掳走几个宋人……他们……他们就是一群畜生!”
萧婧兰心里一沉,卫慕多那些残忍的手段,那些将士若是落到他的手里,定会被折磨地生不如死。
但是卫慕多选择这个时候出城夜袭,也许是想突出重围,也许是快要等来援军,或者只是为了试探,可是,己方若是不顾人数上的劣势轻举妄动,都绝不是明智之举。
她嘴上仍在安抚,心中也是越来越急,在人群中四下搜索着赵文铮的身影。
不远处,就听见有宋军将士七嘴八舌地喊着:“赵将军,我们要去报仇……”正是赵文铮带人拦着情绪激动的将士们,想要阻止他们往城门口冲。
萧婧兰赶过去,就看见赵文铮的眼圈也是红的,牙齿咬的紧紧的,用身体拦着那些将士。
有个年纪轻轻的士兵哭着冲他吼:“赵将军!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救人?!我们要报仇!……我们……我们没有这么懦弱的将军……”
他话音未落,脸上就重重地挨了张俭一巴掌。
张俭站在赵文铮身边,脸涨的通红:“你凭什么说赵将军懦弱!他是不想让你们去白白送死!你以为我们心里好受吗?!”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萧婧兰看不清赵文铮眼里的神色,心中突然有些不忍。她快步走上去,板起脸呵斥一众兵士:“你们谁都别说了!今晚不会有攻城的命令了!你们要是想报仇,就养足了精神,用最小的伤亡让他们付出最惨痛的代价!在这里骂自己的主将算什么本事?!”
大家被吼得没了声响,萧婧兰也放缓了语气:“我们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又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了援军,这样乱来,只会让我们损失更大……”
跟着叫嚷的契丹女兵立马有人认了错,其他人也都不再吵嚷。
萧婧兰拉走了赵文铮,一边安排手下的人换掉了西城的守军,防止他们一时激动再生枝节,一边派了些人手四下打探,看看党项人是否有了新的动作。
回到东城的大帐,一路沉默不语的赵文铮终于开了口。他低声对一直把他送进帐中的萧婧兰说了声“谢谢”。
帐中其他人纷纷离开,萧婧兰一直站在那里。
终于帐中只剩下她和赵文铮二人。赵文铮呆呆地坐在榻上,目光不知道汇聚在了哪里。大帐里安静得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虽然都是经过沙场,萧婧兰还是觉得有些心疼。她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可他也是领兵之人,也许根本不需要安慰。她心中转过几个念头,最后只是轻轻唤了一声“赵将军”。
这一声轻唤终于牵回了他的魂,赵文铮忽然开了口:“我竟然亲手杀了我自己的兵……”
萧婧兰微一愣怔,似乎猜到了什么。
“我跟自己说我做的没错……可是……可是……”赵文铮神情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语气哽咽,“我看着他们被党项人抓住……远远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萧婧兰心里也越来越沉重,果真如她所想:那些被抓住的宋军士兵,若是活着落在卫慕多的手里,不知道要受多少非人的折磨。赵文铮必定是当时眼看救人无望,只得射杀了他们。
赵文铮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我是不是很没用……是不是就应该带着他们冲上去……我……”
萧婧兰上前几步,蹲在赵文铮身边,连忙安慰道:“不是的,不是的……你别乱想……那不是你的错……”
赵文铮哽咽着低下头,把头深深地埋在臂膀间,没了声息。
萧婧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手搭在了他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她想起许久以前,她成为一名真正的契丹女兵的时候,太后亲手给她穿上轻甲,为她整理戎装。
那天,马场的风正劲,吹得人睁不开眼。她却硬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太后在耳边的叮嘱:
“许多事自古都是男人在做,可现在我们女人也想做……”
“这些事,女人想要和男人做的一样出色,付出的却要比男人多得多……”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一样残酷……”
“女人确是比男人柔弱些……兵器冷硬,总是会多伤女人几分……”
“……有些时候……死在自己的刀下,总要好过活着受辱……男人是这样,女人尤甚……”
……
萧婧兰下意识地摸了摸靴子里藏着的利刃。
她很庆幸,自己从军这么多年,还没有遇到那样让她为难又心痛的情景。至少,赵文铮现在承受的痛苦,她没有承受过。但是她知道,初次经历这样的痛苦的确让面前这个年轻的将军备受折磨。
她有些心疼他,但是她自己认为那只是一种怜悯,一种不合时宜的怜悯,一种他并不需要的怜悯。
她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既能表达自己的安慰,又不会显得唐突。她默默地坐在塌边赵文铮的身旁,拍抚着他的肩膀,等他平静下来。
终于,赵文铮身体压抑着的颤抖停了下来,他猛地抬起头来,咬着牙恶狠狠地道:“卫慕多那个混蛋!我一定要取了他首级,将他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