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事故
别看在夏口登船时弄出了不小动静,但他们这一行,到底是民间文化交流活动。故而在江云蔽日,有些阴沉的下午,船到了南唐江口的时候,并未有隆重而热情的欢迎。只不过一路都有人来安排指引而已。
悦然果然有些儿晕船,头昏沉沉的,一路叫翠儿架着,也弄不清南北西东。一时人已经躺在床上了,却仍觉得身子似在船上跟着浪花起起伏伏的晃荡。反更觉难受了,于是挣扎着坐起身来,揉着额头唤道:“翠儿,给我倒点温水来。咱们这是在哪里了?”
翠儿在外间收拾眼下要动用的行李,房内守着的却是丽娘。
所谓知女莫若母,一听她要温水,便知道她这是难过得紧了。这孩子打小便这样,只要有些儿不舒服,茶都不喝,只要温水。
丽娘见桌上摆着的是自家带的一套六件青花茶具,试了试茶壶,水倒是热的,再掀开那胖肚子茶壶一看,也没泡茶叶。丽娘脸上这才勾出个笑影来,这翠儿倒是个可用的。
丽娘将一杯温水递过去,以手探额,“还是头昏?”
悦然勉强睁了眼,看清是丽娘,甜甜唤声“娘亲”,自接了水喝,任她在自己额头上探温。
“并不发热呀,怎的还不好些儿!”丽娘有些不解,自叹道,“平日吧,你风风火火的,觉得烦。如今倒好,蔫答答的,叫人忧心!”
悦然喝完一杯温水,自觉好了些,勉强回道:“有这么个挑剔娘亲,真可怜。”说着就掀开身上的薄被,“好罢,咬着牙也得下来蹦跶一圈儿,好叫娘亲安心!”
丽娘忙上来将她按住,恼道:“你这孩子!我不过抱怨一句,就来气我。”
悦然嘻然一笑,坚持要起来,“娘亲,躺着更难受呢,还跟在船上飘似的。不若起来走两步,脚踏了地,指不定就好了。”
丽娘见她面色虽有些白,眼里倒还精神,于是放开手,“只在房里走走,外头下雨呢,不许出去。”
悦然点头。一时,脚踩在地上,小腿肚子跟着麻软一瞬,走了两步,似乎也有些飘,但到底比躺着好受些。于是慢慢踱至窗边,往外一看,却是杨柳碧波的江景。
“娘亲,咱们就住在汉江边上呢?”
丽娘过来将窗掩了一半,“是哩。外头下雨,别叫冷风给吹了头。”拉了悦然到桌旁坐。“明日不定就要换马登程了。你可不能再病了。”说着将桌上摆着的点心盘子挪远了些,“你可别贪嘴,晚上也吃清淡些。”
悦然捧着脸乖乖点头。
袁妈妈此时却立在门帘外头禀道:“太太,老爷要寻个扇套没寻着,叫请太太过去帮着找一找。”
“知道了!”丽娘回头看她,却不被她这副乖顺的模样迷惑,只道,“罢了,你坐一会,还是躺着去。晚饭我亲安排来与你吃。”这才起身出去。
“翠儿,大姐儿起来坐着呢。外头你先别管了,进去陪着罢。”
悦然听了丽娘的声音,无奈的撇嘴。娘亲什么都好,就是最近似乎盯自己盯得特别紧,身旁一定要留个人看着才放心似的。
翠儿进来没多久,就劝着她回床上躺着去。枯坐无聊,悦然也就从善如流了。刚躺下,便听得外头似乎是安哥儿的声气。
“人呢?”
翠儿忙迎出去。
“翠儿,你们家大姐儿好些没有?我进去看看她。”
悦然听了,直侧过身去,将个后背对着外头。什么叫“你们家大姐儿”?如今得意得连个人都不会叫了!
身后一阵脚步响,悦然知道人来了,却闭目沉气的装睡起来。
来人立在床头好一会,悦然正拌得浑身难受,希望他快走时,不想,那人脚步一顿,索性在床沿子上坐了下来。
悦然恨得心内直痒,却不好自拆墙角,僵了手脚继续装睡。
“唉,别装了,知道你没睡!”一根手指头僵直戳在她的腰上,隔着薄被,依然觉得痒。
悦然暗地咬牙,抓着被子坚持。
“再装,我可挠了!”话毕,悦然的腰背上便落下两只爪子来。
她再不起,便逃不过“蹂躏”。
“嘿!你有完没完呐!”悦然只得一掀被子坐起来,若一头暴怒的小狮子一般的咆哮一句。
安哥儿却含笑将她打量一番,笑道:“这般披头散发、满面怒容的模样,确乎似书上说的‘河东狮’。”
悦然气极反笑,“你这么别致的品味,日后定能如愿得七八个河东狮回家去。”说着理了理有些蓬乱的发,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床头软枕上,乜斜着眼问:“说罢,又有什么事?非得这么来烦我。”
悦然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小时候与自己一道写字、读书、行拳、游戏的乖乖顺顺,可爱无比的安小弟,怎么就成了现今这般模样。平日桀骜着不肯叫姐姐就罢了,还总是隔三差五的来寻茬。更让她窝火的是,每每有争端,她娘气总是不分亲疏,老爱护着那小子。真是,自己没能养儿子,难道就拿他当自己儿子了?她这个女儿都得退三尺地去。
“哦,也没什么。”安哥儿将手里折扇拉开来扇了扇。
悦然蹙了蹙眉,“别对着我摇,扇我一胳膊鸡皮疙瘩。”
安哥儿明显眉间一紧,合了扇子,垂面下来仔细看她,“晕船不是不严重么,怎的面色这么不好?”说着伸手将她一手拉了,拉开点袖子来看,果真见一粒粒针头大小的疙瘩起了一片,忙按她躺下去,扯过被子来将她捂好。
悦然也觉受了那一扇冷风后,腰身发酸,全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没有力气。被安哥儿按在被里,一时反抗不得,只能斥道:“唉,你、你怎么回事?有没有点男女之别!”
安哥儿给她按肩头被子的手微微顿了顿,脸都不红一下的看着她道:“你不是声称‘男女平等’么。既‘平等’便是‘一样’,一样了,还有什么别?!”
悦然咬着舌头说不出话来!自在枕上闭目吸气,做一番心理建设。不能与青春期逆反得厉害的孩子一般见识,不是么!
带着心理优越,悦然十分好脾气的将话题扯回正途。“究竟什么事?”
安哥儿依然坐在床沿上,一双越长越明晰的丹凤眼,飞起的眼角透出明显的幸灾乐祸的神情,似笑非笑的道:“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郭俊昌,嗯你那师兄,来了。你其他三位师兄,想叫你也出去聚一聚。不过,看你眼下这样子,姨母是不会放你出去的了。”
悦然不理会他那建立在自己遭罪的基础上欢乐,只挑眉疑道,“其他三位师兄?”
“顾宏志将那王景也拉了来!”安哥儿脸上一酸,冲她呲牙,“你如今师兄倒多!”
悦然哼鼻,“我如今弟弟妹妹也许多!自你往下,枨哥儿他们三兄妹、荣哥儿还小,唉,指不定三叔他们来年就能给我再添一两个弟弟或妹妹呢!”
“我才不是你弟弟!”安哥儿哧鼻。
“难道是哥哥?!”悦然白眼看他,“我叫你‘哥哥’,你好意思应?”
安哥儿扭头不看她,只将脸儿涨得通红,“唰”一声拉开扇子,顿了顿,又合上了。
悦然以为他当提脚就走,不想他却仍是若生根一般的坐在床沿上,只扭了身过去。端的是一幅委屈万端,要人来哄的模样。
以前,两人闹别扭,也曾有过这般模样。只这一两年,安哥儿大了,又渐渐出了名,总一派老成样,倒见他难得露出些真脾相出来。
今日这般,却叫她想起幼时一处的情景,只觉得可爱得紧,忙抽手出来拉他的袖子安慰道:“好了,好了。不过是说笑,有什么要紧。”顿了顿,忍不住逗道:“既不肯俯首称弟,又不愿做个兄长。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除了‘哥哥’‘弟弟’这类,就不能是旁的什么么!”许是受不住悦然这笑谑的声息,安哥儿忽的扭了脸过来哑着嗓子嚷了一句。
悦然对着他怒似小兽的脸,瞠目结舌,呐道:“旁、旁的,还有什么?”
安哥儿慢慢将一张薄有怒意,更显英气迫人的脸压下来,压在悦然鼻尖上。有些灼热的呼吸扫在她的脸上,燎得细微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悦然只觉得脸上一片扎热,对着一双幽深而荡漾的眼,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在似明非明的当口,她刚想寻个由头岔开这一节,许是眼底里的那丝退却让人瞧了出来。安哥儿眼底同时燎起一片决然的火,头微微一侧。
悦然便感觉一片温热的东西,落在了自己唇上。
她惊恐的瞪着眼,十分肯定,眼前却是安哥儿的脸。她一直以来当做弟弟,也确实是她干表弟的人的脸。因为太近,显得与平日很不同,更大,也似乎更成熟的一张男性的脸。
天!他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