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行?”巧儿手中抹布甩上肩头,隔桌直面林虎儿,足瞪一双圆眸据理力争道,“我做的活虽比不上无颜姐姐的多,可也不算少,你不会连这点钱都要克扣吧?我……我娘把我留下来,是为了让你们白白使唤我的吗?”
“啧。”林虎儿按着太阳穴饮一口热茶。昨晚背着庄无颜回到家,天色已快大亮,他只睡了两个时辰。现又被巧儿一闹,头疼得厉害……
“好了,我知道了。”林虎儿满口答应,“给你工钱还不行吗?要多少给多少。”
“不行!”巧儿回嘴。
楼外花燕展开一双黑羽低低掠过饮虹桥,双脚落上美人槛稍向外弓的靠阑。
“有什么不行?”林虎儿无语看她。巧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是不愿干净利落地放过林虎儿。好像林虎儿何时招惹了她,使她非要见到他受罪的模样才舒心。
这是为什么呢?巧儿并不是坏心眼的女孩儿啊!
“我是说,店里生意不好,哪有工钱可拿?”巧儿嘟嘴转目。
“放心,我知道我娘把钱藏在哪儿。”林虎儿说着,趴倒桌面,欲要闭目小憩。
“虎少爷!”巧儿用力一拍,振得林虎儿直起腰来,“——干嘛?”这下,林虎儿真的不开心了。
“你别又想随随便便地唬弄过去,你昨晚去哪儿了?无颜姐姐她为什么昏倒?”终于,巧儿吐出压在心底的疑问……那时,愣少爷怀里紧紧搂着无颜姐姐,就算大石哥来抢也不给。之后大石哥跑出去找大夫,愣少爷却一声不吭地倒回屋大睡。
害巧儿像个傻瓜,一个人留在天要亮不亮的空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到底愣少爷和无颜姐姐两人为什么会彻夜不归呢?巧儿记得,无颜姐姐身上穿着男装,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因为无颜姐姐是那么害羞又胆怯的女子……
眼下,她在意的只有林虎儿的说法。如果林虎儿说:无颜被劫匪打劫,我半路碰见,救下了她。即便是这样不着边际的解释,也好过没有解释的胡乱猜想。
“你说啊!”巧儿推搡林虎儿的肩,“你是不是欺负无颜姐姐了?”
“我——”林虎儿猛地站起,阑上花燕扑腾着翅膀飞离。林虎儿只要稍微清醒一点,就忍不住为昨晚小石头撇下他独自追随林仁肇而去心烦。所以他不想清醒,他只想睡觉!可偏偏巧儿不让他睡,再好的气度也不够他用的。
林虎儿拽拽衣服,挺起胸膛,怒色训斥:“我说你别烦行不行?有事儿问大石头,要不等无颜醒了问无颜。你再烦我,我就跟我娘告状,把你扔出来燕楼!”
说罢,林虎儿翻上屋檐找清静去了。巧儿两眼泛着泪光,低语:“愣少爷、臭少爷……凶什么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敢对我凶……再也不要理你了!”
巧儿一溜烟跑下转梯,出了来燕楼,未留心一名方巾长衫的公子翩翩渡桥而来。
“启长,我要去前面的小店坐坐,你先回府。”
“公子……”李进宜的随从小仆阻拦说,“这是城里人消遣的小酒馆,里面粗酒公子吃不惯的。”
“我不吃酒,我去见人。”李进宜坚持道,“你回去吧。”
秦淮水暖,树树垂柳皆换已上匀称的新绿颜色,岸边桃李花儿尽披金箔。
“有人在吗?”李进宜迈入来燕小楼半掩的门扉。
楼内空间不大,一眼可以望见临水花格窗外过路的船只。抬头望,四方天井上的横梁不着刻画,二楼木隔墙的漆色有些许剥落,但整体显得素净、古朴。
李进宜拂衫落座,兴趣盎然地观察,静悄悄的小楼仿佛藏身于市井中的一片桃源。
秋水姑娘在这里……李进宜指节轻敲粗木桌面,望向琴台,嘴角浅露安然的笑。
“——李公子要成婚了?”秋水怀抱琵琶追问,“你如何知道?”
庄无颜在秋水的床沿坐下,回答:“我在冯府撞见了冯府的四小姐,她亲口说她爹在商量他们二人的婚事。不过看起来,冯四小姐不愿嫁给李侍郎。”
“哦,冯家的小姐啊……”秋水淡应,低首拨弄琴弦,佯作事不关己的模样。
“秋水姐姐?”庄无颜低语瞧秋水倚窗弄琴的侧影,仿佛所有阳光只照耀她一人。冯休对她说过,不要嫉妒秋水,事实上,庄无颜并不嫉妒、她是打心底羡慕秋水的。秋水姐姐那么漂亮、那么出众,庄无颜遇到的每个男子都无一例外地为她倾心。
可这一刻,庄无颜恍惚发觉秋水姐姐,也有羡慕的人吗?
秋水抬眸,看到庄无颜充满歉意地看着自己,于是对她浅笑:“没关系的,无颜,你已尽力了。我和李公子,是今生无缘,没什么好惋惜的。”
秋水的话不全然只为安慰庄无颜。她虽想攀上一门高亲,但头脑很是清晰。李进宜的家世尊贵已极,若再娶冯府相国千金,秋水自问无力高攀。
“秋水姐姐,我走得急,连李公子的面都没见到……”庄无颜话说一半,被秋水以正色打断:“不要提他了,无颜。我说过,没关系。”
金陵城向来不缺多情王孙,秋水莫名烦躁,她不想再听到李进宜的名字。
庄无颜读不懂秋水心声,她垂下头,努力想:怎样,才能帮助秋水姐姐呢?
来燕楼东堂,转眼碧绿秦淮水上的日头由桥东穿到桥西。李进宜孤零零地等在小楼内,不见人来。
或者,他听错了?再或者,秋水已离开此地?李进宜从翘首期盼转为焦虑不安。
毕竟他连冯休在冯府门前对他说的哪句真、哪句假都分不清!秋水姑娘写信给他?她的信怎会落到冯休手上?以及,冯休果真与秋水姑娘……不,那句一定不是真的。
李进宜默笑摇首,他随遇而安惯了,缘何近日突然变得患得患失?
“……公子、公子!”楼外,随从启长小跑冲进来,“公子你果然在这儿!”
“出了什么事?”李进宜见启长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公子,宫中来了旨意,传旨的公公正等在家门口!”启长顿了顿,“他说,是国主的授官帛书。公子不是在宫中有份差事做嘛,为啥又要授官?”
李进宜沉色,冯延鲁连一晚喘息的机会也不打算留给他?也罢!离开江宁便是一身轻松,李进宜坦然起身向外走道:“启长啊,这次,你随我一同去散散心,可好?润州的湖光山色,不逊金陵……南面的江洲和洪州也不错,你说,会是哪儿呢?”
启长急得直擦汗:“公子你别开玩笑了,请速速上轿回府吧!”
长空暮色惆怅,宛如离人心。
秋水寻声抱琴步入东堂,“巧儿,是你吗?”人去楼空,楼外一只小轿疾行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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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回,回,不回,回……鬼才要回来燕楼哩!”
被拔得光秃秃的柳条沉入水,巧儿负气站起。愣少爷凶她,她为啥要回去自讨苦吃?巧儿下定决心:离开来燕楼。
“姑娘,买纸鸢吗?”一名老妪贴近,巧儿摆手:“不要、不要。”
“姑娘。”那老妪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放,巧儿定睛瞧,惊呼:“令娇姐姐?”
令娇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巧儿警惕地四下瞧瞧,随令娇登上停靠在岸边的小木船。
一进船巧儿即刻发现,与令娇姐姐同来的,还有碧色遮面的佘尚宫娘娘!
“令巧儿,你好大的胆子。”佘尚宫一开口,慑人的寒气爬上巧儿的脊背。巧儿不敢抬头直视佘尚宫的眼睛,只跪地道:“请尚宫娘娘明示……”
“明示?”佘尚宫侧立扬首,话语暗含尖刻,“放你出宫两个月,你就乐不思蜀了。日子再长些,你岂不是连回宫的路都找不到?”佘尚宫提眉斜睨跪地不语的姐妹俩,冷笑一声:“哼,令巧儿,你不会是被哪个男子迷住了心窍,不想回宫来了?”
“这?”没来由地,巧儿眼前浮现林虎儿的脸,她惶恐叩头:“巧儿不敢!”
令娇紧张地望向妹妹。佘尚宫弯下腰,轻拾巧儿下颚,状似体贴道:“巧儿,你自幼长在宫中,没见过几个男人,一时动情也难免,只是……”佘尚宫两指深深掐入巧儿的下颚骨,巧儿忍痛闭目听,“只是万不可贪图儿女私情,忘了我们族人的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