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道深深,长夜漫漫。楼恕书背着伤了脚的寇寇,深一脚浅一脚往府衙外走,月光澄澈,将两人身后的影子摇曳拖坠,拉长去好远。
再往前走不远,穿过边侧的一个偏僻小角门,便可出得府衙院外。
逃离了火势之后,一路倒也没再遇上什么人,只是四下里的喧嚣不知何时归于宁静,静的两人都觉得有些不寻常。
楼恕书咳一声,开始没话找话:“寇寇,看你身板小力气大,还以为你份量会重一些,不成想原来也没有几两肉。”
一句话提到了寇寇的伤心处,寇寇抬起臂膀左右看看,再挥出去两拳,收回手黯然道:“鼠鼠,原来我不是力大无穷……”
“嗯?”
“我的巨力没有了……”
“你说什么?”楼恕书是见识过寇寇拔柱摔桌的神力的,此时难以相信。
寇寇沉默不语,想起出寨前师娘问自己不会武功何以自保,自己当时还拍着胸口说自己力大无穷可以弥补,现如今自己现在连这点蛮力都凭空消失了,不知还剩下些什么……
“寇寇?”楼恕书半天不见动静,一边迈脚出门,一边扭头以眼相询。
眼角余光瞥过的瞬间,刀背反照的月光刺入眼角,终于明白了为何今晚总觉得处处不对。
待看到正前方的情景,不由自袍下慢慢收回脚,停住。
寇寇从他肩头疑惑抬头,一望之下,不禁又惊又喜!
只见一弯小河从府衙角门前缓缓淌过,小河畔有一处简陋的小酒棚,棚边一株歪柳。柳树下的枯柳枝上挂一盏灯笼,正随了夜风轻轻晃动。
河水潺潺,灯火落在小河中,仿若一簇簇细碎的流萤划过。
夜已经很深,沽酒的老翁袖了手,偎在小棚里昏昏欲睡。棚前,仅有的一张方桌上一灯如豆,跳跃闪烁。
桌边侧身坐着一位月白衣袍的青年公子,眉目清雅,风姿毓朗,唇边总带了三分不浅不淡的笑意,如晚风拂面般细致熨帖。气质中透着种说不出来的雅致温和,只让人觉得没来由的想要亲近。
若非要说一分不足,便是那年轻公子眉间沉珂,似有宿疾。
寇寇从楼恕书肩背上滑下来,揉一揉眼睛,再揉一揉——不是眼花也不是诈尸,是活生生的七只!
寇寇一时只觉有说不出的开心亲切,欢欣雀跃的跛着脚奔上前去:“七只七只,原来你还活着!真好!”
栖止微微一笑,“栖止惭愧,累寇寇姑娘惦念了。”
清雅的声线,犹如薄雪初霁,乍雨初晴。因为水蛭放过毒血的缘故,栖止的声音气色看起来都还不错。
寇寇跑到近前仔细打量果真是活人,心中大石落地,连连点头:“是啊,虽说你身中奇毒迟早一死,但若真要死在我的手上,我也怕天天恶梦,不得安宁。”
心一宽,因为方才跑动而被牵扯到的右脚脚跟开始剧烈疼痛起来,寇寇一时没忍住,额边冷汗涔涔。
栖止察觉有异,上前几步问:“寇寇,你的脚怎么了?”
寇寇被人提及,不由又痛又委屈,拿起梅花针给他看:“被小人暗算了,等我回去查出是谁暗算姑奶奶我,一定剥了他的衣服,把他挂在城墙上曝晒三天三夜,哼!”
栖止淡淡一笑,也不多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缓步上前,欲查看伤情。
寇寇略觉不妥,将瓷瓶一把接过,诧异道:“七只,你怎会有我们……的创药?”本想说你怎么会有我们寨子里独有的创药,话到嘴边终于想起来七只终归是府衙中人,不可暴露身份。
栖止颔首不语,站起身,眼光转而定向寇寇身后。
寇寇这才想起楼恕书来。
甫一回头,便见楼恕书被密密实实地围在扇形包围圈中,面上神情极是奇特,满脸的失算自责中,还掺杂着些倒霉透顶的无奈。
左侧一箭之地,一众被收缴了兵器的土匪,正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手持兵刃的官衙府兵带走,其后才是眼前的七只,和这烛火灯笼、流水枯柳。
寇寇琢磨不透,自己方才怎么就跑的这么快……竟只看见了七只一人。
楼恕书叹一口气,隔着层层围困的官兵护卫恭敬行礼:“草民楼恕书,见过知府大人。”音色依旧缠绵,但刻意带上了三分轻佻不满。
知……府?高知府?七……只?
不知是不是足下失血过多,寇寇突觉有些眼晕目眩……
知府知府,不是该和戏曲里面演的那样,是个膀大腰圆五大三粗胡子一茬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吗?知府怎么会是七只?七只这么温和,又怎么会是传言中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高知府……
寇寇想起来初见即帮自己解困的七只,二见时时常笑着的七只,再对比江湖传言坊间传说,觉得面前的七只一时是善的,一时是恶的,一时又像被云遮雾绕一般,让人辨不清本来面目……
正难以消化混乱不已,便听见他在耳边说:“高某时常听闻楼公子在酒楼茶肆多方宣扬,为本官造势生威,常自感怀不已,奈何缘悭一面,不曾想今日有幸。”
“草民也本以为今日适逢清明,高知府身中牵机,必定疼痛难忍,出了衙门寻那名医问药去,哪知竟还能端坐府衙,也觉得有幸得很,简直就是造了八辈子的缘啊。”
……寇寇见二人你来我往,似乎别有缘分神交已久,暗惊自己大概从一个是非之地,掉入了另一个是非陷阱。
高栖止唇畔笑意加深,转身向寇寇长揖一礼:“其实说到牵机,还得多谢寇寇……”
寇寇赶紧跳脚闪开,余光似乎看见楼恕书眼中怒火腾升:果然又是你搞鬼。
敌不过被鼠鼠的眼光剜的生疼,赶紧推拒道:“别谢我别谢我,全怪我年幼无知,错手救了你——啊不,失手救了——啊,呸呸呸……”
寇寇满面苦色,一脸无奈缩到角落:“你们随意……我不知道怎么说。”
高知府敛了笑,复对楼恕书道:“楼公子今夜造访,声势浩大花费不小,不知可曾图得所为所求?”
楼恕书闻言挑眉,自怀中取出一粒丸药,打量打量,而后毫不留恋的轻弹指尖,丸药在月色下划一道弧线,坠入小河中。
“楼某费尽心思,拿到的也不过是高知府算计精准的一粒假药罢了。只是草民不明白,知府大人既已绑得了怪医金笔金老前辈,不挂念你自己的牵机,只管顾别人的夺魄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