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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春风化雨

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

被乳母带去一栋非常漂亮的大房子,一个面皮蜡黄、瘦如枯槁的女人躺在床上。

乳母说,她是你的母亲。

小小的心脏,因为这句话而狂跳起来。

母亲睁开眼睛,欣喜地笑着,冲他艰难地伸手,“野薰……过来……”

蔚尹野薰怯生生走过去。

母亲拉住他的手,母亲的手黑瘦枯干,仿佛一层皱皱的薄皮包裹着骨头,极像鸡爪,他强忍着挣脱的冲动。

母亲那天对他说了很多很多话,他只记得一句:“永远不要从军,不要去打仗,要给蔚尹家留下一线血脉。”

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也是唯一的一次。

几天后,乳母带他去母亲的墓前叩头。

他听话地恭恭敬敬磕头,眼睛里却没有泪。

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母亲,依然没有泪。母亲想要的,只是延续父亲的血脉,并不是他。

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惜的生命——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十一岁那年,乳母被村里一个恶霸强暴,然后悬梁自尽了。

那是蔚尹野薰生平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失去理智,第一次感觉到体内疯狂嗜血的冲动。

从那一刻,他明白,自己的确是蔚尹山的儿子,征服、杀戮会让自己莫名地兴奋。

他爱上了另一项冒险——狩猎,猎杀那些最凶猛、最狡猾的野兽,攀登最陡峭、最危险的悬崖绝壁,命悬一线的压迫感激起他生命中潜藏的热情。

其实,他最想要的,也许就是自己的死亡……没有人爱的生命,没有人珍惜的生命,孤单的、寂寞的生命,为什么要活着呢?

父亲爱着征战,母亲爱着父亲,他什么都没有。

让父亲知道自己其实比他更适合当个将军,却偏偏不肯成全父亲的心愿,这是蔚尹野薰的报复。

报复你们让我来到这个世上,却什么也不肯给我。

然而,遇到了那个女子,他再次失去了理智……生命因为她而有了存在的意义。

想要成为她想要的人,如果她需要将军,那么我便成为杀伐决断的将军;如果她需要谋士,那么我便成为决胜千里的谋士;如果她需要过河的卒子,那么我便义无反顾地前行……只可惜,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成为她最想要的那个人。

蔚尹野薰睫毛一阵悸颤,半晌才睁开眼睛,用力眨了眨,看着头顶层层叠叠的轻纱帐幔、陌生的鎏金流苏,脸上一片茫然。

“驸马爷醒了?!”耳边突然响起陌生惊喜的声音,蔚尹野薰全身一僵,僵硬地转过头,一个宫装侍女关切的脸映入眼瞳,他又愣了愣。

“驸马爷终于醒了!”宫女欣喜地叫着,“奴婢马上去禀报陛下!”

她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面就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凉伊夙笑着进来,打量蔚尹野薰的脸色,兴奋地说:“野薰终于醒了!朕可被你吓得不轻。”

“让皇兄挂念了。”

蔚尹野薰作势要起身,凉伊夙连忙阻止他,“你身体尚未康复,快躺下!”又转头斥责宫女:“御医呢?怎么还没来?”

宫女颤声道:“奴婢马上去请。”

“不必了。”蔚尹野薰抬手阻止她,含笑道:“皇兄忘了野薰就是大夫吗?”

“哦,朕倒是真的忘了。”凉伊夙拍了一下额头,不好意思地说,“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七天,一定饿坏了,现在能不能进食?还有什么需要?朕马上叫他们去准备。”

“给我一碗清粥就行。”蔚尹野薰眼睛在室内溜了一圈,问道:“我现在在宫里吗?”

“是啊,朕不放心,就把你留在宫里照顾。”

“公主……”蔚尹野薰迟疑,“她在哪里?”

凉伊夙脸色顿时一变,却瞬间压抑住情绪,若无其事地笑道:“伊月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你两天,感染了风寒,朕已经送她回驸马府休养,你安心留在宫里,过几日等身子大好了,再回去。”

蔚尹野薰猛地坐起身,“野薰已经没有大碍,还是回去休养比较好。”

“不可以!”凉伊夙慌忙按住他,“你身体尚未康复,不可以挪动。”

“皇兄,我已经没事了,”蔚尹野薰目光一凝,微微蹙了蹙眉,轻声道,“宫中不能留宿男子,野薰留在这里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朕是皇帝,朕说的话就是规矩。”凉伊夙轻斥。

“皇兄!”

“这是圣旨!难道你敢抗旨?”凉伊夙声音一沉。

蔚尹野薰直视着他,抿了抿唇,神情渐渐冷了下来,“皇兄,伊月究竟在哪里?”

凉伊夙悚然一惊,避开他的目光。

“皇兄!她是我的妻子。”蔚尹野薰一个字一个字问道,“她现在不在驸马府中吗?那么,她在哪里?”

凉伊夙握紧双手,露出苦恼的神色,默然不语。

“皇兄!”

“野薰,不是朕不告诉你,实在是你知道也没用,徒增烦恼而已。”凉伊夙皱眉,目光也阴郁下来。

蔚尹野薰看着他密布血丝的眼,心中突然一跳,惊声低呼:“该不会是……跟南岳开战了吧?”

看到凉伊夙脸上勃然变色,他的心坠了下去。

皇宫巨大的鎏金铜钉门外,蔚尹野薰轻轻咳嗽一声,拉着马缰绳,正要上马,凉伊夙按住他的手,踯躅着说:“你,真的要去?”

“我是您刚刚敕封的骠骑将军,当然要去。”蔚尹野薰扬眉一笑。

“可是,你的身体……”凉伊夙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没事,您不用担心。”蔚尹野薰利落地跃上马背,冲他挥挥手,勒紧马缰绳,脚下一蹬。

踏雪撒开四蹄奔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凉伊夙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御街,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

蔚尹野薰绕过护城河,穿过繁华的闹市,远远便看到伯夷古站在城门口,神情凝重。

“相爷是来为我送行的吗?”蔚尹野薰不无惊讶地问。

伯夷古躬身施礼道:“听说驸马爷要去剑凌关参战?”

蔚尹野薰点点头。

“这一仗,”伯夷古眉头锁紧,闷闷地问,“驸马爷有几分把握?”

蔚尹野薰无声地苦笑,摇头,“没有,凭实力,我们根本毫无胜算。”

伯夷古眉头皱得更紧了,踌躇片刻,轻声说道:“老臣有一份礼物想要送给驸马爷,至于能不能发挥效用,就要看驸马爷的了。”

“哦?”蔚尹野薰挑眉。

伯夷古凑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然后说道:“实不相瞒,那些东西,搬着笨重,射程又短,老臣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派上用场。”

“这样的好东西,当然会有用。”蔚尹野薰感激地笑笑,由衷地说,“多谢相爷。”

“那老臣就在此遥祝驸马爷旗开得胜、马到功成。”伯夷古似乎松了一口气,笑着拱手。

蔚尹野薰冲他点头告辞,纵马走了四五步,突然想起一事,回头问道:“相爷喜欢养蛇吗?”

伯夷古讶然摇头道:“驸马爷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蛇是我们通古斯族信奉的图腾,我们相信,自己是莫里罕默大蛇眷顾的子孙,无论是捕蛇、养蛇都是对祖先的不敬。”

“是这样啊……”蔚尹野薰目中乍然闪过一抹寒光,又瞬间敛去了,沉吟着点点头。

剑凌关外,宽阔的河道横亘在起伏的丘陵之间,洛川河从上游猛然拐了几个之字形的大弯,然后半横在剑凌关前面,因为地势开阔,这一带水流得很急,正是初冬时节,夹杂着隐隐冰凌的河水浪涛翻涌、奔腾而下,声势煞是惊人。

然而,比它的声势更为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河水的颜色。

河水,被染成了血红色。

无数的尸体在湍急的河流中载浮载沉,偶尔被抛上水面,旋即又被下一波浪吞没,绣着黑鹫的黄色战旗顺着河水飘荡,旌旗的边角在水中时隐时现。

蔚尹野薰端坐在马背上,静静看了良久,神情越来越凝重,咬紧嘴唇,倏然勒紧马缰绳,掉头直奔剑凌关而去。

那战旗是北宴的战旗,那些尸体,看穿着打扮,显然也是北宴的军士。

五天前,南岳二十万大军向剑凌关发动强攻,外城已经沦陷,看这些尸体,就知道北宴打得如何惨烈。

北宴原本就只是南岳的一个属国,兵少将更少,要怎么打赢这场战争呢?

蔚尹野薰暗暗叹气。

北方天黑得早,只是傍晚时分,天就已经全黑了。

亮出皇上钦赐的令牌,蔚尹野薰策马入关。

满目荒凉颓废,刚刚修缮好的城墙,泥土还未干透,下面到处堆积着残砖断瓦,隐约还可以看见轻伤的士兵守在塔台上,气氛低迷。

蔚尹野薰径自来到驻军的将军府。门房通报后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将领就匆匆迎了出来。

他叫郭雨泽,是剑凌关的守将,听说曾经是父亲的部属,见到蔚尹野薰又惊又喜,满脸的愁容都淡去不少,“您就是蔚尹将军的公子?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蔚尹野薰也不跟他客套,直接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郭雨泽摇头叹道:“外城已经失守,我们现在剩下十一万大军,包括三万伤兵,八万主力都留在剑凌关,另外五万人驻扎在后面的通古城。”

“敌人的状况呢?”

“外城一役,我们损兵两万,敌人折损不过八千。”郭雨泽苦笑,“濮阳熙真是个用兵奇才。”

蔚尹野薰沉吟一会儿,又问道:“公主现在何处?”

“正想禀报将军,”郭雨泽懊恼地说,“公主接到一封信,就和若公子匆匆出关了。”

蔚尹野薰面色陡变,沉声问:“你说什么?!”

“公主说她明晨之前一定会赶回来。”郭雨泽补充道。

“信是什么人送来的?”蔚尹野薰挑眉。

郭雨泽摇头,叹出一口气来,歉然道:“是末将无能,不能阻止公主。”

“把话说清楚!”

“属下只知道,那封信,好像是南岳大营送过来的。”郭雨泽迟疑着说道。

蔚尹野薰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心中一片不堪。

南岳——濮阳熙,凉伊月原来是去见他了。

想起新婚之夜,那一声声的呼唤:“熙——熙——熙——”

他只觉得心如刀绞,即使是背叛、伤害,凉伊月心中,始终也只有那个人而已。

他中毒之后,本来就身体羸弱,又经过了大半天的奔波,这时心绪紊乱,更是浑身发冷,四肢乏力。

郭雨泽看他面色陡然间变得苍白,关切地问道:“蔚尹将军,您没事吧?”

“没事,”蔚尹野薰勉强一笑,“公主不会有事的,我们就等等吧。”

“您一路奔波,鞍马劳顿,要不要先休息?”

蔚尹野薰点点头。

郭雨泽体贴地把他送到一间卧房,然后躬身告辞,“这是公主的寝房,将军就在这里安歇吧。”

蔚尹野薰推门而入,视线在室内梭巡一圈,收拾得倒还整洁,只是边关生活简陋,没有多余的陈设,只有一床、一桌、一几,墙上挂着一幅泼墨山水画,画面上虎啸山林、气势惊人,栩栩如生。

蔚尹野薰凑近看了看落款,微变了脸色。

红色的小小印鉴,上面一个模糊的纂字——熙。

看来,三年前凉伊月镇守剑凌关的时候,就住在这间房,并且随身带着濮阳熙的画。

三年了,画依然挂在墙上,不用说,郭雨泽保留着公主住过的卧房。

而凉伊月把濮阳熙的画挂在自己卧室的墙上,朝夕相对,是什么意思?睹物——思人吗?

其实——没有必要,蔚尹野薰低低地笑开来,按紧揪痛的胸口,无论看不看到画,那个人,根本就在凉伊月心里,从未离去。

身体明明疲惫到极点,翻来覆去却无法入睡。

夜残更漏,室内暗沉沉的。

墙上的画模模糊糊地连轮廓都看不大分明,却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凉伊月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着那幅画和画画的人吗?

蔚尹野薰轻轻地叹了口气,生平第一次,有了无力的感觉。

天亮的时候,凉伊月并没有回来,一直到晌午,也没有回来。

郭雨泽手足无措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不如末将派人出去找找吧……”

蔚尹野薰沉吟着说:“我去。”

“末将带人跟您一起去。”郭雨泽眼睛一亮。

蔚尹野薰摇头,“关外有二十万大军,带多少人才能够用呢?何况现在状况未明,我跟公主不知道能否平安回来,这剑凌关还要靠你镇守。你给我一小队人马、一个向导就可以。”

郭雨泽侧过身来,皱了皱眉,“不如末将带人去寻找,将军留在这里等待消息。”

蔚尹野薰再次摇头,“我轻功还不错,如果遇到南岳军,逃命的机会也比较大,你就安心等着吧。”

郭雨泽迟疑着点点头。

趁着南岳那边没有动静,蔚尹野薰带着十来个军士悄悄出关。

剑凌关地处沧浪山支脉上,地势崎岖起伏,不利耕种,加上偶有战事滋扰,向来人烟稀少,放眼望去,只看到漫山遍野的枯草。

“如果你要从敌人眼皮底下返回剑凌关,会选择哪一条路?”蔚尹野薰勒住马,问那个做向导的军士萨拉骨,他也是郭雨泽的亲随。

萨拉骨想了想回答:“我会选择纳泽湖附近的小路,”他解释道:“那里地势偏僻,附近有两个通古斯族的小村庄,偶尔出现个把陌生人,也不会被人注意。”

蔚尹野薰点点头,“好,我们就先从那条路找起。”

战马穿过半人多高的衰草,向南奔驰。

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白亮亮的湖,湖水清澈,倒映着岸边茎杆笔挺的白茸茸茅草,亮晶晶的,倒像一面镜子。

一个白衣素裹的女子正蹲在湖边洗脸,另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很温柔地递帕子给她。

蔚尹野薰只看了一眼,心脏就猛然狂跳了一下,然后长长吐出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没事……

“公主!”

“公主!”

“……”

身边的军士兴高采烈地欢呼着跳下马,飞跑过去。

凉伊月抬眼,看到蔚尹野薰,瞬间愣住,打量着他受过伤的胳膊,微颦起眉头。

这表情落在蔚尹野薰眼中,看到她的惊喜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难道看到他,她就这么不高兴吗?无法形容心中的失落,蔚尹野薰翻身下马,慢慢走过去,低声招呼:“公主。”

凉伊月皱着眉头问:“你怎么来了?”

蔚尹野薰咬牙苦笑,“我是皇上刚刚敕封的将军,当然要上战场。”

“可是你……”

凉伊月想要问他伤势要不要紧,还没等说出口,若子枫突然插话,跟蔚尹野薰打招呼:“驸马爷亲临前线,一定会让我军士气高涨。”

蔚尹野薰冷冷扫过他的脸,半晌才低低一笑,轻轻颔首,淡淡地道:“野薰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

“驸马爷的忠君爱国之心实在令人佩服。”若子枫似笑非笑。

“若公子身为文官,竟然也亲临战场,野薰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蔚尹野薰扬眉。

两个人视线在空中交缠,都看到意味不明的深邃眸光。

“好干净的水!”旁边的萨拉骨没有留意到他们之间的异样,欢喜地说,“驸马爷,反正公主也找到了,让兄弟们洗洗脸、喝两口水再走吧。”

蔚尹野薰点头,“休息半刻钟就走,这里距离剑凌关太远,要是碰到南岳兵就糟了,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去。”

身边的军士一阵欢呼,争先恐后扑到河边洗脸喝水。

蔚尹野薰又吩咐道:“皇上已经敕封我为骠骑将军,你们以后不要叫我驸马爷,还是称呼我将军吧。”

凉伊月身体似乎微晃了一下,蔚尹野薰定眼看过去时,却只看到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四周除了风吹过草丛沙沙的声音,再无其他。

过了很久,凉伊月才抬眼看着他,眼光如霜,压低了声音,沉声问:“你是什么意思?”

“公主,这是军中,当然要遵照军中的规矩。”蔚尹野薰别开视线。

“你……”凉伊月瞪着他,咬咬牙才说:“你能不能别叫我公主?”

“你本来就是公主。”蔚尹野薰勉强一笑。

凉伊月张张口,却欲言又止,本来想问他的伤势如何,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我也去洗脸了。”蔚尹野薰说着,也向湖边走去。

凉伊月看着他的背影,脸色越来越难看,连日来的战事纷扰压迫得她神经绷得紧紧的,没有片刻能放松。

刚刚见到他的瞬间,绷紧的情绪骤然松懈下来,似乎只要他在身边,她就有了依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用害怕,他会保护她,会为她撑起一片天空。可是,他莫名其妙的冷淡,让她既意外又难以接受,那种委屈甚至不亚于当初知道濮阳熙的背叛。

凉伊月不知道,蔚尹野薰对她的冷淡,仅仅是因为第一眼看到她时,她脸上的阴影。

同样的,蔚尹野薰也不知道,那阴影是因为担心他的伤势,如果他知道,说不定会欢喜得跳起来。

两个人各自烦恼着,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就是对方的烦恼。

旁边的若子枫静静打量着凉伊月,又看看不远处绷着脸的蔚尹野薰,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休息了一会儿,眼看天色不早了。

蔚尹野薰直起身子,抬起手说:“我们该——”话音戛然而止,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好像闷雷似的突然钻入耳中,迅速逼近,呼啸的北风中,远方喧嚣的声音几乎一瞬间就来到眼前。

“糟了!”萨拉骨跳起来大惊失色地叫道,“是南岳的轻骑兵!”

话音未落,对面的山头后面已经转过来黑压压上百个黑影,大地在奔腾的马蹄下似乎微微战栗,黑影旋风般迅速逼近。

众人齐刷刷翻身上马,不知道是谁惊呼:“快跑!”

蔚尹野薰沉声道:“来不及了……”他转身吩咐萨拉骨:“我留下殿后,你们护送公主离开!”

萨拉骨还未说话,凉伊月已经道:“你走!”

“你不要任性!”蔚尹野薰怒道,对面有上百人,而自己这边加上若子枫也不过十六个人,这样悬殊的力量对比,他怎么可能让凉伊月留下。

凉伊月心中想的却是,他伤还没好,绝对不能留下他冒险,凑到他身边,冷声说:“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一定走不了,你走,皇兄可以没有凉伊月,却绝不能没有蔚尹野薰。”

果然——只是为了她的哥哥,蔚尹野薰眉睫低垂,却温温地笑开来,“公主,皇上需要的绝对不是野薰而是你。”就像你要的,并不是蔚尹野薰这个人,而是能为你哥哥打仗的蔚尹野薰将军。”

凉伊月不知道他完全想岔了,还未来得及反驳,那些黑影就迅速放大,近到能看清他们的面目。

银灰色的皮革战甲,刀剑出鞘、斧钺在手,明显比通古斯人瘦弱的身材,为首的将领蓄着络腮胡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凉伊月,一挥手,身后的骑手齐齐勒住了马。

“公主,车彦召给您见礼了。”他低了低头。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公主。”凉伊月冷笑。

“公主,车彦召深受吾皇大恩,当然只有吾皇一个主子,为了吾皇能够一统江山,只有冒犯公主了,绝不能让您活着回到北宴去。”车彦召眼中掠过阴鸷狠辣的锋芒。

“你杀了我就不怕濮阳熙要你的命?”凉伊月不动声色地轻哼一声。

旁边的蔚尹野薰咬紧了嘴唇。

“末将知道,冒犯了公主,回去绝对不能活,不过,为了南岳的江山,为了皇上的大业,就算是一死,车彦召也不能后退。”车彦召长叹道,“三年前,如果不是公主镇守剑凌关,濮阳将军心存不忍,又怎么会给凉伊夙留下喘息的机会?末将绝对不会让当年的事重演。”

“我们兄妹对战疆场,性命相搏,都是你们这些人怂恿的,今天,纵使你放过我,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凉伊月拔出佩剑,遥遥一指,傲然道:“放马过来!”低声对蔚尹野薰道:“你快走。”

蔚尹野薰凝望着她,目光痴缠,忽然一掌击在她坐骑的臀部,那马骤然吃痛,撒蹄狂奔。

呼啸的风中飘来凉伊月的怒吼:“蔚——尹——野——薰——”

越来越远,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已经模糊不清。

看她消失在视线里,蔚尹野薰安下心来,冷然吩咐道:“你们护送公主离开!沿着草丛走!”

若子枫皱眉看着他。

“还不快走?!”蔚尹野薰斥道。

若子枫一摆手,带着萨拉骨他们向凉伊月的方向追去。

蔚尹野薰弯刀出鞘,刀光如水,脸上也沉静如水,风声猎猎,吹得他战袍飞扬,嘴角勾起轻蔑的冷笑,冲着车彦召一招手。

车彦召怒不可遏,一马当先冲过来,后面跟着上百骑,声势煞是惊人。

蔚尹野薰纵马迎上,车彦召兜头就是一刀,马匹交错的瞬间,蔚尹野薰猛地俯身贴在马背上,避过削向头颅的马刀的同时,挥出弯刀横斩!

刀光在空中划出一个亮白色的弧度,车彦召后仰在马背上闪开,蔚尹野薰手腕陡然翻转,刀身竟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直直劈下来,车彦召万没料到他变招如此之快,眼看着锋利的大刀落到自己身上,殷红的鲜血飞溅向半空。

掉在地上的首级瞪大了双眼,似乎还无法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快的刀法。

一个照面就被斩杀了大将,四周呈包围状的南岳骑兵还没有反应过来,蔚尹野薰用力拨转马头,一夹马腹,劈倒挡在面前的两个人,所过之处,血雨横飞、惨叫连连,如同一把利刃从包围圈中硬生生劈开一道缺口,他就从缺口中直接冲了出去。

背后倏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嘶嚎怒吼,随即身后一阵疾风,蔚尹野薰大吃一惊,双脚一扭,倒勾住马蹬,翻身抱住马腹。

几支锐利的羽箭带着刺耳的破空风声贴着耳边飞了过去。

蔚尹野薰咬咬牙,狠狠一拳打在马腹上,踏雪长嘶一声,疯了似的向前疾速奔腾。

沿着茅草奔逃了小半个时辰,后面的追兵渐渐消失了影踪。

北宴的军马高大腿长,在半人高的茅草丛中依然健步如飞,而南岳的马匹体壮腿短,在平原地带当然是它们占优势,但是在这草丛中,它们却绝对追不上北宴的战马。

回到剑凌关时,凉伊月正站在城墙上,遥遥看着他。

脸上无法掩饰的担忧和见到他出现时眼中骤然闪过的惊喜,竟令蔚尹野薰心中一暖,有人在为他牵肠挂肚,有人在等他……这陌生的感觉让他觉得……如此的幸福,是的,幸福。

自小被寄养在别人家里,虽然乳母待他还不错,可是,比起自己的孩子,终究还是差了点什么。

这三年来,和父亲住在一起,父亲除了研究棋局、兵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更遑论对儿子有关心的举止,蔚尹野薰从没有尝到过被关心、被等待的滋味。

原来,这滋味……是这样的温暖。

蔚尹野薰压抑着心中起伏的情绪,把筋疲力尽的踏雪交给别人,自己走上城墙。

朔风吹得墙头黄色的军旗呼啦拉作响,远处的群山峻岭笼罩着薄薄的雾气,橙色的夕阳射穿雾气照耀在大地上,不远处的洛川河就像一条银色的缎带,蜿蜒远去。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凉伊月并没有回头,依然凝视着前方的景致,低声问道:“野薰,你为什么来剑凌关?”

蔚尹野薰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知道的不是吗?”

“我以为,”凉伊月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怅然,还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也许是因为——我在这里。”

蔚尹野薰双手搭在城垛之间,轻轻摩擦着青灰色的墙砖,默然不语。

“我猜错了吗?”凉伊月轻轻问道。

“没有,”蔚尹野薰坦言,“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来了。”

凉伊月的心因为他这句话,而开始怦怦跳动,她遥望着南岳军营的方向,不无酸涩地想,果然是不一样的人啊,对她来说,截然不同的人。

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凉伊月就认识濮阳熙。

他总是跟在大哥身后,影子般的存在,可是,纵使容貌出众的大哥也难以掩过他的风采。

仪表不凡、风度翩翩、器宇轩昂、文采斐然、武功高强……在所有人口中,濮阳熙都是一个完美的存在。

十三岁那年,父皇笑呵呵地对大哥说:“等伊月碧玉之年,就让她和濮阳熙成亲吧,那孩子不错。”

大哥当时怎么回答的凉伊月不记得了,反正从那时起,她才对濮阳熙有了特别的感觉,才会常常把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留心他的一举一动。

不得不承认,濮阳熙的确是个非常出色的人,言行举止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她为父皇给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未来夫婿而暗暗感到高兴。

然而,十六岁那年还没等到她的生辰,父皇突然驾崩,二哥凉伊夙即位。

三年孝期满了之后,她和皇兄巡查北宴,却得到濮阳熙发动宫变,辅佐大哥登上帝位的消息。

被背叛、被伤害的感觉令她痛苦不已,直到——蔚尹野薰的出现。

那个容貌清俊的少年,突如其来闯入她的生命中,不止一次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伸出援手。生平第一次,有一个人,让她觉得可以依靠,可以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他,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不只是感激,从他中毒倒在自己怀里那一刻开始,凉伊月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濮阳熙不再是她渴望厮守一生的人,蔚尹野薰已在不知不觉中融进了她的灵魂里。

那一瞬间的心疼和恐慌她现在还记得,仿佛天地都要崩塌了似的绝望和无助……

凉伊月深深地看了身边的男子一眼,遥望着南方突然说道:“你看到了吧?那关山内外、如画江山本来都是皇兄的,是我们的家国。”

蔚尹野薰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群山峻岭,恍若虎踞龙盘。

“我不想打这场战争,可是我知道,我们只能打下去。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只能有一个主宰,皇兄和大哥必然有一场生死较量,这是我们的宿命。”凉伊月轻微地叹了口气,仰起头,凝望着苍茫茫的天空,“小时候,我们兄妹虽然不大亲近,可是我知道大哥其实很疼我们的,他偶尔会偷溜出宫去,每次都带很多小玩意回来给我们。他的母亲虽然和我们不大见面,偶然碰上了,也会微笑着摸摸我的头……”她的声音有了几不可察的轻颤,“后来上表奏请立大哥为太子的朝臣被诬告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大哥牵涉其中,也被羁押内惩院半年多。等他被放出来……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莫名猝死。从那以后,他看我和皇兄的眼神就变了……”

凉伊月打了个寒噤,喃喃说道:“我现在都还记得,大哥的眼神,好冷,像刀子似的。”

蔚尹野薰轻轻叹了口气。

凉伊月把头轻轻搭在他肩上,蔚尹野薰僵了一下,慢慢抬起手臂,迟疑片刻,还是揽住她的肩头。

凉伊月喃喃说道:“野薰,帮我打赢这场战争吧,皇兄不会杀大哥,我帮他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同母哥哥,而是因为他有仁心。大哥如果胜利了,他一定不会放过皇兄。你知道吗……”她苦苦地笑了,“大哥发动宫变,登上皇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毒杀了母后。他在报仇,为了他母亲和他这些年所受到的屈辱报仇。”

“公主,”蔚尹野薰缓缓开口,“你相信我会赢过濮阳熙吗?”

凉伊月身子轻轻地一颤,很快说道:“我相信你。”

蔚尹野薰咬紧了唇,又慢慢放松下来,将她拥得更紧些,合眼而笑。

这个人,现在在自己怀中,那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哪怕,她听到那个人的名字,都会失神,哪怕,那个人在她心里,从不曾离去,那又怎么样?抱着她的人,是自己,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自己。

可是,心里的失落,又该何去何从?

“我会帮你打赢。”喑哑着嗓子,蔚尹野薰轻声说。

凉伊月直起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介意的是什么……”

蔚尹野薰抬手阻止她,摇头道:“有些事,不必说。”

“可是我要告诉你,”凉伊月坚持说道,“不管过去濮阳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从今往后,他都只是敌国的将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她是在——跟他澄清吗?

蔚尹野薰愣住。

凉伊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郑重地放在他手中,“这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送你吧。”

蔚尹野薰不敢置信地僵直了好一会儿。

安静主宰了一切。

周遭的万事万物都淡化成虚无,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手上小小的锦囊,好似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里滚热,眼眶也热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我会帮你,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反反复复,在心里默念。

誓言在血管里奔腾,身体却丝毫不敢挪动。

蔚尹野薰唯恐,哪怕只是一个指尖的小小动弹,也能轻易惊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

他的心,在漫无边际的冰冷中,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温暖。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冰冷曾经如此漫长,绝望曾经如此刻骨,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没有终结。

所以,这些,就已经足够了,足够温暖他的心……

看着眼前姿容若霜的女子,他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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