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我撑着雨伞徘徊在熟悉的公交车站,细细寻觅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我知道,那个身影可能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刷刷的扫地声传来,是环卫工人在工作。下了雨,雨水粘着树叶,紧紧地附在地面上,很难扫开。那是一位身材佝偻的老汉,挥动巨大扫把的动作,或许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天空一直阴霾着,雨好像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老汉直起身板,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捶了捶后背,然后再次低下头,慢慢地往远处扫去。
这个老汉于我,连过客都算不上。人的一生,会遇上很多很多的人,有的人会陪着你走很久很久,有的人却注定只能擦肩而过,还有的人会与你有短暂的交集,之后便杳无音讯。有的过客终将成为过客,而有的过客却不仅仅是过客。
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早上,因为车子送去修理厂了,我便只好挤公交车上班。拥挤不堪的公交车像蜗牛一样,在同样拥挤不堪的大街小巷中走走停停。我是在起点站上的车,像打仗一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抢到一个靠窗的位子。我坐在位子上,一会儿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温暖阳光,一会看着车内被挤得龇牙咧嘴的上班族,享受着一天中惬意的闲适时光。
女人是在凤凰路口上的车,五十出头的样子,穿着非常扎眼的土布衣服,一看就是进城务工人员。女人两只手都拎着大包东西,吃力地挤着,倚在司机座位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车关上门重新启动之后,司机大声催着刚上车的乘客投币。于是,女人慢慢放下手上的东西,在口袋里来回摸索着。可是,女人好像并没有摸着钱,她又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除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废纸之外,什么也没有,女人的脸随之变得通红。
司机扭过脸来催着女人投币,女人手足无措地看着司机,支支吾吾地说:“师……师傅,我……我下……下次补……好吗?”司机明白了,他把车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指着女人吼道:“没钱坐什么车?下车,下车……”女人明显被吓着了,她低着头拎起行李,就要往车门口挤去。
看着眼前窘迫的女人,我想起了我那远在乡下的母亲,女人和母亲有点神似,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身材。女人挤到我边上的时候,我站了起来,拉住了她。
女人就这样愣愣地站着,看着我到前面投币,又看着我回到座位边上,方才忙不迭地点头向我致谢。我指了指自己的位子,说:“阿姨,您坐吧!”女人连忙摆手道:“你坐,你坐,谢谢你啊,小伙子!这钱……我……我一定还……”我笑了笑说:“阿姨,就一块钱,您别放在心上。”女人又问道:“不,不,小伙子,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我一定还你钱。”我说:“阿姨,别再说了,您赶紧坐下吧!”或许女人也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为一块钱争执着确实不妥,于是只好作罢。女人执意不坐,我只好尴尬地坐了下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才知道女人要回乡下老家,因为走得匆忙,忘记带零钱了。我也告诉女人自己是一名编辑,是和文字打交道的。
很快,我要下车了。我站起身来和女人告别,女人也欠了欠身子,微笑着和我招了招手,同时看了看窗外的站牌,嘴里嘟囔着:“风云路口,风云……”
此后很久,我都不曾乘坐公交车,我和女人也再未见面。我早已忘了自己曾经帮助过一个窘迫的女人,或许,女人也早已忘记自己要还钱的承诺吧!
那天,车子被爱人开回老家了。下班后,我在风云路口等公交车。我看见车站旁边立着一辆自行车,一个女人拎着一袋东西,来回走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女人竟然就是之前在公交车上遇见的女人。女人看见我,兴奋极了,拉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哎呀,小……小伙子,终于……终于找到你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元硬币,塞在我的手里,又把手上拎着的袋子推了过来,“小伙子,我在这儿找了你好几回,就是没找着你。来,这是还你的一块钱,还有这是我从老家带的一点特产,你尝尝。”
原来,那天女人看见我在风云路口下车,她想我应该就在这附近上班。女人刚好在风云路上当环卫工人,从乡下回来后,只要有时间,她总是会到风云路口公交车站来等我,不为别的,就为了还我那一块钱,就为了兑现当初的诺言。
女人喜滋滋地说:“小伙子,这些东西是我到山上采的,绿色,无污染,而且健脑明目,对于你们这些经常对着电脑的人,很有好处。”我接过那一元硬币和一袋子特产,转过身去,瞬间泪流满面。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次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竟然让这个女人挂念了这么久,多少次迎着朝阳、披着星辉,等待着与我重逢。
我握着那枚温暖的一元硬币,心潮澎湃。我突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我给予女人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帮忙,而女人馈赠于我的却是她用汗水换来的城里人难得一见的“宝贝”。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每一个人都在紧张地赶路,来不及和陌生人寒暄,来不及伸出自己高贵的手,轻轻拉一拉需要帮忙的陌生人。而女人的出现,让我在这个城市冰冷的空气中,触摸到了一丝难得的温暖和感动。
再后来,我经常留意风云路上的环卫工人,于是,我又和女人遇见了好几次。我们站在大街上说着话,她说她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子,我说我的工作、爱人和孩子,我们俨然成了忘年之交。女人只要回老家,一定会给我带点东西,送到我单位的楼下,我也常给女人送一些她孙子爱读的课外书。
女人让我多吃饭,多运动,少熬夜,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关心着我的身体。每次触及女人的目光,我的鼻子总是酸酸的。我想,在这个城市里,除了爱人和孩子,女人是我的又一个“亲人”。
后来的后来,女人跟着儿子一家回到了乡下老家,我们也断了联系。没有特别感人的情节,也没有特别曲折的经过,我们于漫漫红尘中相遇,又浅浅地走进了对方的生活和情感世界。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又不得不成为彼此的人生过客,可“缘分”并未戛然而止。如今,我的抽屉里还珍藏着女人还给我的那枚温暖的一元硬币。每次看到它,女人那慈祥、真诚的脸庞总是会浮现在我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抛弃冷漠,抛弃麻木,伸出自己的手,即使撑不起一片蓝天,也能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以一丝温暖和力量。
秋风突然强劲起来,我的雨伞被吹得呼呼作响,我紧了紧领口,钻上了一辆回家的公交车。风雨迷蒙之中,车厢也变得冷冰冰的。我再扭头看着窗外,是那个扫地的老汉,他正坐在环卫工人休息室,悠闲地抽着烟。或许,他也在等待自己的下一位人生过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