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已经很久没有踏足了。
这里是暗门的总部。
聂长青扣动假山后的机关,顺着石阶拾级而下。
漆黑的地宫,在聂长青进入的那一刻霍然亮起,一盏盏油灯瞬间点亮,将地宫这一片角落照耀得恍若白昼,但是更远处依然是漆黑一片。
台阶上的平台坐着一个人,玄衣蟠龙,戴着金色的蚩尤面具。
“你要我做什么?”聂长青开门见山道。
玄衣男人朗声一笑,负手站了起来,“本侯曾警告过淳于敬,一年之内不得在昭阳现身。他将本侯的话当耳边风,本侯当然无需与他客气。”
没错,这个带着蚩尤面具的男人就是——武昭侯梁昭。
聂长青单膝跪地,垂下头颅,说道:“求主子将他还给我吧!”
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果然,这天下间能牵制住聂长青的人,唯有淳于敬。
“你跟随本侯多年,从未对本侯说一个求字,单凭此字,本侯也要给淳于敬一个机会。”
梁昭缓缓步下台阶,垂首靠在聂长青的耳边低声说道:“梁溪的命活得够久了,他死,本侯就将人还给你。”
聂长青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迸现,但是他没有挣扎,口中吐出一个坚定无比的字——“好”。
“主子要梁溪何时死?”
“今夜子时。”
“是,属下下去准备了。”
从随园出来之后,天已黄昏。聂长青行走在返回昭阳城的官道上,突然感觉头脑一阵晕眩,好似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干,直愣愣的向后倒去。
“聂长青——”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是太累了,好想休息。但是他不能休息,今晚若不能要了梁溪的命,武昭侯就会要了淳于敬的命!
聂长青是在自我意识的强烈压迫下醒来,当他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床帏,下一瞬,就看到叶小蓝惊喜的面容。
“你总算是醒了,可吓死我了!”叶小蓝抚胸叹道。
窗外已漆黑一片,聂长青猛地惊坐起,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至。”叶小蓝道。
聂长青立即披衣起床,叶小蓝忙拦住他,“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你需要休息。”
“没有时间了,你别管我。”
叶小蓝夺过他的外衫扔到一旁的屏风上,将聂长青按回到床上,颇为强势的说道:“你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帮你完成!”
聂长青立即从床上弹起来,怒喝道:“你别管我,没有时间了,我必须离开!”
聂长青极少发怒,叶小蓝不禁惊奇,忧心道:“出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你不用问,我不会说,也不要拦我。”聂长青语气坚定,一旦他做下决定,任何人也无法改变。
聂长青穿好外裳,他脸色苍白,叶小蓝有些心疼,这个男人看似潇洒,其实他只是习惯了用微笑掩盖自己的情绪。
聂长青啊,只要你开口,赴汤蹈火我也会帮你的……
然而聂长青始终没有开口。
咿呀一声门响,聂长青已经离开了。叶小蓝取下剑架上的长剑,悄悄地跟了上去,直到聂长青进了金雀门,叶小蓝才不得不停下来。
乾元宫里的人早已急得团团转,除了聂长青,太医院的全数守在宫内。几个老资格的御医在偏殿小心翼翼的讨论着惠帝的病情,十几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御医则跪在寝殿前,一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当聂长青出现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聂御医你总算是来了,陛下今晨就开始腹泻不止,现在又昏迷不醒,您请快些为陛下诊脉吧!”老太监吴海英心急如焚的将聂长青迎进寝殿。
谢皇后、梁长殷、梁子歆、梁子萱等人皆守在床前,忧心忡忡,泣涕涟涟。聂长青不禁暗道:天助我也!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参见临王殿下,参见常安公主,参见萱公主……”聂长青大礼参拜。
谢皇后道:“免礼,陛下病情不稳,快快为陛下诊脉才是。”
聂长青取出脉枕,替惠帝把了脉,并施以救急针。
谢皇后急急问道:“陛下到底得的什么病?一日之内,怎会如此严重?”
聂长青凝眉不语,众人皆心底一沉。
谢皇后屏退左右,只留梁长殷在身旁,正色道:“聂御医不妨直言,陛下到底所患何病?”
聂长青道:“近日天气反复,陛下旧疾复发,只要按微臣所开之药方按时服药,理应好转才是。臣观陛下脉象,浮而不实,风邪外袭……”
聂长青思忖片刻,又道:“微臣需仔细思考处方,请皇后娘娘静候。”说毕,就缓缓退至偏殿。
太医院的老御医们对聂长青的医术都十分信服,见聂长青一脸郁气的出来,纷纷揣测,大抵也能猜到,惠帝大概是不行了。
其实只有聂长青知道,惠帝不过是被他身边的王美人掏空了身体,又日日以金丹补身,这才积毒于身,一朝崩溃。以聂长青的手段,只要他肯,惠帝还是有救的,只可惜他已经被梁昭判了死刑。且早在南河之时,梁昭就以寒晶莲子为筹,找聂长青要了一味慢性毒药。这味毒药无色无味,掺入金丹之中,根本无人发觉。
梁昭恨惠帝入骨,等了这么多年,他的筹谋总算完成了。
聂长青微微轻叹,一入红尘,命不由己,他不愿杀人,但终究还是要杀人。
聂长青的药方看不出任何破绽,他只需要在行针的时候略微动一下手脚,惠帝立即呜呼毙命。
寝殿一角的沙漏里的细沙落尽,宫婢将沙漏倒转。
子时到了,他,该死了!
纤细的银针扎进惠帝的死穴,惠帝老迈的身子开始抽搐起来。聂长青收起银针,惠帝的身体立即停止抽搐,与平时别无二致。
当他从寝殿出来之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条生命就此了结。
天惠三十三年夏,惠帝驾崩,天下素缟,皇长孙梁文翊即位,帝号兴宇,称兴帝。
兴帝即位后,封梁昭为大司马,统领兵权,梁长殷为中书令,协理朝纲。兴帝即位之时,大赦天下,四海来朝,大齐王朝达到辉煌的顶点。
就在兴帝即位的第二天,刚刚尊为太皇太后的谢氏却在凤阙宫中一刀割破自己的手腕,随惠帝去了。
接连数日,经历父死母亡的梁长殷也病倒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不绝于耳,叶小蓝守在床前,嘴唇靠了靠调羹里的药汤,确定不烫了,才喂到梁长殷的嘴边。
“咳咳咳……”
一口药还没有喝下去,又全都咳了出来。叶小蓝又气又急,但更多的是心疼。
梁长殷靠在床头,用力呼吸,每吸一口气都艰难无比,好似随时随地都会背过气去。
叶小蓝又不禁暗骂,自从惠帝驾崩的那日,在金雀门外等到聂长青出来之后,竟再也没有见过他,现在想找他来替梁长殷瞧一瞧,也不知道从何处找去。
叶小蓝往梁长殷身上注入内力理一理他的经脉气息,等他略微好一些了,又赶紧将一碗药给他喂下去。
呼——
叶小蓝长舒一口气,喂一碗药跟打仗似的,令人操碎了心。
手,忽然被人握住。叶小蓝抬眸凝望着靠在床头的那人,有些疑惑。
梁长殷的呼吸仍然深一口浅一口,胸口一起一伏,看上去十分痛苦。
“别走。”梁长殷轻声说道,说出这两个字后,又是一阵急喘。
叶小蓝赶紧放下药碗,握住他的手,坐到床边,“我不走,你也别说话。”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梁长殷又觉得疲倦极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扶你躺下吧!”叶小蓝道。
梁长殷微微点头,叶小蓝小心翼翼的扶他躺下,又替他掖好被角,轻声喟叹。
梁长殷虽然疲倦,但是病痛折磨之下,即使想睡也睡不着。他静静地凝视着叶小蓝美好的容颜,有她陪伴在身旁,好像心也不是那么痛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嗯?”
梁长殷的声音十分微弱,看上去就像只张了一下嘴。叶小蓝在脑中过了一遍才听清梁长殷的话,脸上登时飞上红霞,娇笑道:“我们还没有成亲呢!”
叶小蓝极少露出这等娇媚之态,梁长殷忍不住扬起嘴角,可胸口又一阵抽痛,猛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笑容。
叶小蓝一边帮梁长殷抚胸顺气,一边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你呀,还是悠着点吧,别笑了,脸色这么白,笑起来也不好看。等你好了,再慢慢笑给我看,岂不更好?”
梁长殷这个时候还是很乖的,听话的点了点头。
窗外银月高悬,再过几日,原本就是她与梁长殷的大婚之日,如今惠帝与谢皇后相继死亡,这场众人期待已久的旷世婚礼也不得不推迟至三年孝期以后。
“我的王爷啊,三年后你都二十八了,好老。”叶小蓝忍不住叹息。
原本以为已经熟睡的梁长殷突然捏了一下她的手,令叶小蓝蓦地一惊。
叶小蓝挠了挠头,正准备说点什么掩饰自己的无心之言,窗外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