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上,唐代大诗人杜甫的诗歌被人称之为“诗史”。孟《本事诗·高逸》云:“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宋祁《新唐书·杜甫传赞》云:“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它人不足,甫乃厌余;残膏馥,沾丐后人多矣。故元镇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之所以称杜诗为“诗史”,就在于杜诗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抒发了作者的真情实感,是用诗歌写成的历史,这受《史记》“不虚美,不隐恶”精神的影响。我们又称司马迁的《史记》是史诗,是因为他的历史著作除了真实再现历史外,还具有诗的感情,诗的语言。一个是诗史,一个是史诗,这两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
首先,杜甫的诗史对司马迁的史诗有一定的继承。我们看前人的论述:
宋代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说:
凡诗人作语,要令事在语中而人不知。余读太史公《天官书》:“天一,枪、、矛、盾、动摇、角大,兵起。”杜少陵诗云:“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盖暗用迁语,而语中乃有用兵之意。诗至于此,可以为工也。
清人乔亿在《剑溪说诗》中云:
咏史诗当如龙门诸赞,抑扬顿挫,使人一唱三叹。咏古人即采摭古人事迹,定非高手。试看老杜咏昭烈、武侯诗极多。何尝实填一事?而俯仰伤怀,将五百余年精神如相契合,是何等胸次也。
清人刘熙载《艺概·诗概》云:
杜陵五七古叙事,节次波澜,离合断续,从《史记》得来,而苍莽雄直之气,亦逼近之。
清人厉志在《白华山人诗说》卷二云:
太史公篇法之妙,独少陵常用之于诗。
前人的评述都看到了司马迁的史诗对杜甫诗史的影响,看到了两人在创作上的一些共同之处。实际上,杜甫对司马迁的继承在于他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发展了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把深深的忧国忧民情怀和热爱祖国的崇高精神融进了自己的作品中,使“发愤著书”获得了新的内容。杜甫处在唐帝国由盛而衰的急剧转变时代,安史之乱是这一转变的关键。尖锐复杂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以及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不仅造成人民的深重灾难和国家的严重危机,也把杜甫卷入了生活的底层,他经受了许多磨难,这种厄运与司马迁有相同之处。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厄运,使他在创作上取得了辉煌成就。
其次,杜甫与司马迁在创作上的相似之处。
第一,在创作上两人都倾向于现实主义。
司马迁的作品向以“实录”著称于世,司马迁以史学家特有的德、识、才、学,展现了上下三千年丰富多彩的社会历史画面。杜甫虽是诗人,但同样具备了史学家的条件。他的作品始终面对现实,“三吏”、“三别”反映出广大人民在残酷的兵役下所遭受的痛楚;《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针见血地揭露了封建社会剥削与被剥削之间的阶级对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兵车行》抨击了唐玄宗的穷兵黩武,致使人民流离破产;《丽人行》揭露了杨国忠兄妹奢侈荒淫的丑恶面目;《三绝句》斥骂官吏的贪污如狼似虎,给百姓带来灾难。如此等等,无论是叙事诗,还是抒情诗,都以现实为基础。尤为可贵的是,杜甫在多年饥寒的体验中,加深了对下层人民的同情,能从个人的艰难处境中想到现实中更多的下层人民。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在自己“幼子饥已卒”的情况下,他想到的却是“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自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但他想到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总之,由于杜甫有忧国忧民的思想,因此,他的创作始终面对现实,较之司马迁,杜甫作品的思想内容更为深刻,他把现实主义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这也是他的作品被人称为“诗史”的非常重要的原因。
第二,两人在创作上都有真情实感。
司马迁是史学家,但又具有诗人的特质,整部《史记》充满着强烈的感情色彩。作为诗人的杜甫,“情”字贯穿着整个作品。有对统治者的憎恨之情,有对下层人民的深切同情,有对祖国的热爱之情,有自己不幸遭遇的哀痛之情,有对美好理想的向往之情。而且,他的喜怒哀乐是和祖国命运的盛衰起伏相呼应的。与司马迁一样,他在叙事诗中,有时候把强烈的感情渗透在字里行间,如《石壕吏》等;有时候夹叙夹议,如《北征》等;抒情诗,有时感情如火山爆发,不可收拾,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有时则借眼前景来抒发心中情,如《登高》、《春望》等;有时则寓情于景,如《登慈恩寺塔》等。作品有了真情实感,才能有美感,才能打动人。这也是诗史与史诗相通的一个重要方面。
第三,创作上都有集大成的贡献。
司马迁的《史记》,是先秦文化的集大成者。先秦的政治、经济、军事与天文、地理,先秦的诗歌与散文、传记,先秦的人格士风,先秦的语言等,到《史记》时都汇为一体,成为先秦文化的宝库。杜甫的诗也是集大成者。唐代元稹《杜子美墓系铭》对此有高度的评价:
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总萃焉。始尧舜时,君臣以赓歌相和,是后诗继作,历夏、殷、周千余年。仲尼缉拾选练,取其干预教化之尤者三百篇,其余无闻焉。骚人作而怨愤之态繁,然犹去风雅日近,尚相比似。秦汉以还,采诗之官既废,天下俗谣,民讴、歌颂、风、赋,曲度嬉戏之词,亦随时间作。至汉武帝赋《柏梁诗》而七言之体兴。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词意简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建安之后,天下之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其遒壮抑扬冤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晋时风概尚存,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予以简慢骄饰翕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荡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也,意义格力,固无取焉。陵迟至于梁陈,淫艳刻饰佻巧小碎之词剧,又宋齐之所不取也。唐兴,学官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体之变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庚之流丽,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矣。
一个是“文”的集大成者,一个是“诗”的集大成者,而且都能在集前人成果时有新的创造,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
第四,创作中都注意选择典型材料,注意细节描写。
无论是司马迁的文,还是杜甫的诗,都不可能是生活的流水账。他们从自己的创作目的出发,注意挖掘生活中的典型材料,以此来反映社会或人物的总体风貌,有时则采用以小见大的艺术手法,选择一些细节。拿杜甫作品来说,《兵车行》中“行人”的谈话,就是作者对现实生活所作的典型的艺术概括,通过这个典型材料,反映了千千万万征夫戍卒的遭遇。“三吏”、“三别”更是真切描述了安史之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都具有典型意义。在杜甫的作品中,还有许多细节描写,尤以《北征》中一段为出色: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风,颠倒在短褐。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冽。粉黛亦解苞,衾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这个细节,不仅写出家里小儿女的天真烂漫,而且展示了杜甫的家境及自己悲喜交集的复杂心情。像这样的艺术手法,与司马迁刻画人物所运用的艺术手法有相同之处。
另外,杜甫的作品与司马迁的《史记》一样,还都充满了理想,成为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作品。两人还都喜欢向民间文学学习,吸收民间的俗语进入自己的作品,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性和生动性,如杜甫《兵车行》中“爷娘妻子走相送”、“牵衣顿足拦道哭”,《前出塞》中“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等,都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总之,司马迁的史诗与杜甫的诗史在许多方面有相同之处,以一斑而窥全豹,从这里可以看出司马迁的《史记》对中国抒情文学的影响。
1.《太史公自序》
2.《项羽本纪》
3.《李将军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