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紧张地查账、盘库和私下走访,甘肃群贪案的脉络逐渐浮出水面,这给公开审案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阿桂决定以皋兰知县程栋为突破口,公开提审。
阿桂在土司会馆设立了临时公堂,上面摆了公案,案上摆着钦差大印和尚方宝剑,两边竖立着肃静、回避的大牌,又从兰州府衙调来八个衙役分立两边,十分威严。阿桂在鲁璠的陪同下步人公堂。阿桂在正堂落座,鲁璠坐于旁边,由和珅亲做记录。只听手按佩剑的宝君高呼一声:“带——程栋——”程栋便在士兵的押解下沮丧地走进了大堂。两班衙役口呼“威——武——”一看面部十分严肃的阿桂,他浑身立刻打颤。阿桂威严而朗声地说:“程栋!你知罪吗?”随着“啪”的一声惊堂木,吓得程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昔日一直审问犯人的程栋原本打算将来万一出事就来他个一问三不知,顽抗到底。却不料自己的账本落入了阿桂之手,又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大呼:“小人知罪,我说,我全说,只求大人饶命!”阿桂大声说:“还不快快从实招来!”于是程栋用衣袖擦了擦满头的大汗说:“我贪了赈灾款,账本上全部属实,我不是人,我认罪。可蒋全迪他贪得比我还多,他设粥棚,做假账,欺上瞒下,从中贪银无数。”程栋将他知道的一切都从头道出。
阿桂看程栋全认了,案情有了巨大的突破,心中高兴。他让宝君倒一杯茶递给程栋,和颜悦色地让他喝口水慢慢说。程栋喝了两口水,心里舒服了许多,心情也平静了许多。他认真回忆说:“其实甘肃‘捐监’的馊点子最早全出自蒋全迪之口,他从前后两任布政使跟前捞了不少好处,尤其是虚设粥场是他的一大发明。他手下有个账房主管叫黑七,内幕他最清楚,大人可在接引寺找他。”阿桂说:“你能坦白交代,并能主动揭发别人,这很好。你谈得越多,我越会从轻处罚你。你放债于商号、粮号,银子能收回来交还国库吗?”程栋说:“大部分能收回来,估计有部分商号因为倒闭,人都跑了,可能收不回了。”为了攻心,使犯人放下沉重的包袱,阿桂走下公案,态度十分和蔼地拉住程栋的手说:“我相信你良心还在,我放你出去,这几天我派人专门陪你去收账,以收回银两的额度递减你的罪过,你看如何?”程栋连连点头。
阿桂宣布退堂,拉程栋到后面共餐,可程栋哪还能吃得下去哟!他蔫蔫地坐在一边想心事,恨不得把蒋全迪一把捏死。原来程栋想,要是他当年能跟王亶望去浙江作杭州知府,如今阿桂也审不到他头上。可他哪里想到,甘肃案已带出了浙江案,不久何汝楠也要被押回兰州,王亶望在浙江也难逃法网。鲁璠劝他想开点,说:“事已至此,后悔无益,还是主动向皇上献忠心,把问题讲清楚才是。”程栋这才勉强吃了半碗饭。
第二天和珅与宝君来到接引寺,和珅边走边观察寺中的动静,一个老和尚问他俩找谁?和珅说明来意,老和尚将他俩领进西跨院。院内房中,黑七正领着两个人算账。经过几年的历练,黑七已经精于世故。和珅进屋说明来意,并亮出军机处的凭证。黑七开头一愣,接着说:“查账要经上级同意。”和珅说:“我是钦差大臣的随员。你让我们在这儿查,还是你拿着账本上公堂,我们帮你查?”一听“上公堂”三字,黑七知道顶不住,只好打开柜子,把一叠账册推到和珅面前。和珅看也不看,又把账册推回去说:“我查账多年,知道你们的鬼把戏,你这套账就是专门让上司检查用的。你还是乖乖把为蒋全迪做的真账拿出来为妙,并且说清楚蒋全迪是如何教你做假账的,而你又是如何为他做的。否则么,为了别人,让自家皮肉吃苦,那是划不来的。”黑七一听,立刻脸色煞白。他回头看一看那两个张大嘴巴,被吓傻了的下级,心里直犯嘀咕。和坤知道他说话不便,便将他叫到接引寺的东厢房说话,正好前面柱子上一副对联写得十分醒目: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举念时须修善果。
说法非法,说相非相,会心处才是上乘。
和珅指着对联对黑七说:“你种了豆,还是种了瓜?你自己清楚。佛界早有警示,就看你能否悬崖勒马?若你不老实交代,我便将你带入鲁土司监狱,那里刑法独特,你是否想领略一下?”一听鲁土司,黑七恼恨得直摇头。他想自己的命为何这般苦?开煤矿被土司夺了,开粥场又犯事了,若被送到土司监狱,还有我的活路吗?再看看手握刀柄,怒目而视的宝君,好像随时都要动手似的。黑七虽然皮肤黑,心却不太黑,他想,我家有老有小,我何必为别人损命呢?于是态度一变,诚惶诚恐地对和珅说:“你们不要抓我,我爹死得早,我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妻子儿女,我不愿意让家人为我伤心。你们随我来就是了。”
黑七领了和珅他们出了接引寺、西大关,就向横街子走来。原来黑七住在横街子一个小院中,他让和珅、宝君站在猪圈外,他用锄头赶猪出圈,然后搬走猪食槽,使劲刨挖,连刨几下,再用铁锨一铲,立刻露出一块青石板,他掀起石板,从下面取出一个瓦罐,内装一个油布包。他打开油布包,立刻露出四本账册。黑七将账本捧给和珅说:“这是真实账目,我把它献给你,你可要保护我全家性命哪!”和珅心想,这家伙真鬼,藏得邪门,此账若非他自己献出,别人到哪里去搜?口中却说:“只要账目是真实的,你再说出教你记假账的详情,我保你全家无性命之忧!”黑七说:“我今晚在家,把账目虚假部分全部摘抄出来,明天送到你衙门来。”和珅说:“衙门你别去,明天我亲自到此来取。”说罢留人监视,他和宝君出门返回。
第二天晚上,和珅和宝君悄悄来到黑七家,黑七已将虚假部分摘抄了三大张。从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五年,蒋全迪共从粥场领走赈灾银十五万两,给各粥场员工发放“辛苦费”五万两……和珅翻看了几处,觉得抄写与原账相符,便对黑七说:“你为肃清甘肃贪官立了大功,中堂一定会从轻发落你。”黑七怯生生地说:“昨晚上我有点害怕,一夜没睡好觉。半夜梦见知府大人骂我卖主求荣,要派人杀我。”和珅说:“不要怕!弃暗投明,心正邪怕。不过,这几天你不要随意乱跑,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黑七听了心中稍安。
春杏在土司会馆心急如焚。她是总督衙门训练有素的探子。自从来到会馆,她觉得鲁璠、鲁智为人比勒尔谨正直,而且都对她很好,她不忍心将土司的情报传于总督。她早就希望这两家再不要争斗,应该相安无事。可谁知他们的斗争却越来越激烈,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阿桂、鲁璠提审程栋,和珅秘密调查蒋全迪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可就是无法将情报送出去。
春杏正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长吁短叹,忽然“哐啷”一声门响,仆人带两个“水客子”进来倒水,其中一个“水客子”全脸胡,膀大腰圆,直望她脸上看,春杏以为这个骚男人想调戏她,便生气地把脸转向一边。谁知全脸胡把水倒入缸中后,又走到她面前,一捋袖子,胳膊上竟然刺着一个大大的“勒”字。春杏立刻明白,这是勒府探子的信号。这时仆人已领另一个水客子去付工钱,厨房内就剩下他俩。全脸胡说:“明月松间照”。春杏知是暗号,便立刻答道:“清泉石上流。”一看对上了暗号,春杏便将鞋内藏着的纸条塞给对方,全脸胡迅速将纸条塞入自己的鞋内,然后匆匆走了。
勒尔谨看了春杏的纸条,知道程栋已经全招了,并揭发了蒋全迪,而且和珅已开始调查蒋全迪。他预感形势不妙,嘴里直骂程栋是软蛋,窝囊废,心里却想着先下手为强的主意。他马上找来蒋全迪说明情况。蒋全迪一听大惊,随之咬牙切齿地说要杀了黑七。勒尔谨胸有成竹地说:“你杀人灭口那是掩耳盗铃,不打自招,为今之计只有杀了阿桂与和珅,鲁璠就不难对付。”
蒋全迪说:“他们身边都有侍卫,加上土司的大将保护,谁能近身?”
勒尔谨说:“你的监狱现押着江洋大盗孙老八,这就是我们的法宝。此人武功高强,轻功了得,且杀人不眨眼,人称“催命鬼”,若许以重金,除其罪行,他必能为我们卖命。如果杀了阿桂、和珅、鲁璠,我们便上报朝廷,就说是反贼徐玉川及其同党所为,目前刺客已被我们追杀之,一切不都烟消云散了吗?”蒋全迪说:“皇帝不是知道徐玉川已死吗,怎么……”未等蒋全迪说完,勒尔谨插嘴说:“哎呀,亏你还是智多星呢!就说徐玉川未死,是阿桂慌报战功,欺君罔上,不就得了?”蒋全迪听了笑着说:“此计甚妙,一箭双雕,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呀!”于是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狞笑。
一天晚上,蒋全迪将犯人带到一间密室,勒尔谨亲自谈话。孙老八脚上、手上都戴着铁链,双目鹰视狼顾头发却梳得整整齐齐。原来这两天孙老八突然在狱中过上了大爷的生活——专门有人为他端饭、梳头、洗脚,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勒尔谨说:“孙老八,你杀了兰州两个商人,抢得钱财无数。下个月就是你的死期,可本督想让你活,你愿意吗?”孙老八知道他们要利用他,看了勒尔谨一眼,便大声说:“别啰嗦,说,什么条件?”“我让你杀三个贪官,一个叫阿桂,一个叫和珅,还有个叫鲁璠。这两天他们正在兰州商号、粮铺敲诈勒索,你去追杀之。事成之后,我放你逃走,并赏银一百两。”说着亮出画像让他看清楚了。
杀人成性的孙老八一听有人可杀立刻来了精神。他忽地站起身说:“勒总督,我不管是贪官,还是清官,你给银子,我杀人,这笔买卖公平,过后谁也不欠谁。你说几时行动吧!”勒尔谨说:“痛快!据可靠消息,明天他们在中街子敲诈粮商,正是你下手的机会,到时候我派人领你去现场。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事若不成……”
还没等勒尔谨说完,孙老八抢着说:“事若不成,我自行了断,绝不出卖事主!”勒尔谨高兴地递上一碗酒,说:“好,是条汉子。请喝了这碗壮行酒,干活干净点!”孙老八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摔碗在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兰州的秋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这一天阿桂、和珅和鲁璠三人穿着便装,在中街子粮铺一条街,正在认真地向商人了解布政使衙门借粮应付检查的事情。他们哪里知道,房顶上早有一个江洋大盗正受了别人的雇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阿桂正在和粮店的徐老板交谈,忽然孙老八腾空而下。他手舞钢刀,一刀就向阿桂后背砍来。阿桂久经沙场,听脑后恶风不善,匆忙闪身,那钢刀便贴着他的肩膀砍去了一只袖管。和珅刚刚回过脸来,只见一个凶神恶煞似的蒙面大汉挥刀向自己砍来。和珅虽然久在部队,但从来未打过仗,这样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他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滚下台阶,结果侥幸地躲过了一劫。孙老八的第三刀还未砍下,一条九节鞭已缠在他的钢刀上。原来鲁璠在旁看和珅就要丢命,立刻从怀中取出了九节鞭。
孙老八看鲁璠出手利索,心中一惊。但是他没有退路,只得将牙齿一咬,抽刀上剁下砍,势若疯虎,刀刀凶狠。鲁璠用鞭格架,连连后退,受伤的肩膀忽然隐隐作疼,不能十分用力,心里十分焦急。
这时,后面的侍卫一拥而上。鲁达大喊一声说:“他就是孙老八!”紧接着和宝君共同拔出短刀双战刺客。孙老八已被识破身份,便干脆揭了蒙面布,拿出必死的决心,反倒毫无惧色。他舍了鲁璠,就地一个黑驴打滚,便施展开地躺刀法,混战六名武士。鲁璠听鲁达说,这就是大漠中抢劫孙玉娥的仇人孙老八,便抖擞精神,忘记疼痛,从侍卫手中抢过一把大刀,一面冲上前去,一面叫宝君保护好桂中堂。
两旁店铺的伙计见一群人突然大战起来,吓得纷纷关门,街上的百姓也惊得远远逃离。鲁达只叹铜锤不在手边,用短刀很不得力。孙老八施了十几招地躺刀,料不能取胜,便就势一个“乌龙缠柱”拔地而起,忽然从腰间取出一包香灰向众人撒去。顿时灰雾沉沉,大家急忙躲闪。就这一瞬间,孙老八将身一纵,窜上屋顶。屋檐不高,众侍卫也先后窜了上去。然而孙老八地形熟悉,接连窜跳几下,已逃出十丈之外。眼看就要逃脱,忽然从其对面屋顶上又窜出一个蒙面大汉,穿一身黑衣黑裤。只见他飞出一颗卵石,直向刺客面部打来。孙老八举刀一架,只听“当”的一声,石打钢刀,火星四溅。孙老八知道来者身手不凡,不由得愣了一下。只见蒙面人出手如电,第二颗飞蝗石已打在他的额头上。只听孙老八“哎哟”一声,重重跌在街心。众侍卫挥刀冲了上去,只见孙老八已被摔得头破血流。他用刀拄地正要站起逃命。鲁达追上,一脚踢飞贼刀,紧接着鲁璠上来一脚踏住孙老八后背。孙老八破口大骂,欲求速死,鲁达举刀就要砍下。忽听阿桂高喊:“住手,要留活口!”两个侍卫拿出绳子,将孙老八五花大绑,捆成了麻花。
鲁达重新上房欲寻找那个蒙面人,可是他四下追寻,踪迹皆无。鲁璠捡起飞蝗石细看,便想起了连城卖艺人石打飞鸟,以及华林山下使鲁达受伤的一幕。他吃惊地想:“难道是救过夫人的英雄,今天又来救我?”他虽不敢肯定就是他,但是他觉得夫人让自己放了他,看来是绝对正确的。
阿桂问:“鲁土司,你在想什么?”鲁璠急忙收起飞蝗石说:“啊,我是在想,后一个蒙面人武功这么高强,要不是他,我们今日是十分危险的!”阿桂说:“是啊,这个蒙面人幸亏是友,倘若是敌,我们今天就糟了!”阿桂说者无意,但鲁璠听了,进一步认为“放走他是对的”。
孙老八被带回土司会馆,阿桂准备亲自审问。谁知不一会鲁智跑来说:“刺客已咬舌自尽了!”阿桂心想:这个刺客是被重金收买了的死士,这必是勒尔谨所为。看来斗争已经进入你死我活的白热化阶段。他对鲁璠说:“如今之计,我们一面要加强武装保卫,一面要马上上奏皇上,立即捕人抄家。”
当天晚上,阿桂亲自起草奏折,一是说勒尔谨、王廷赞、王亶望皆有重大贪污问题,甘肃省涉及贪污官员的共有一百六十五人之多,是大清开国以来最大的集体贪污案。二是说“捐监”之银共被贪污二百八十一万两之多,相当于甘肃一年财税收入的十倍。三是说勒尔谨修建军营,对上虚报,对下狠压,私吞银子约在五十万两以上。且本人生活腐化、堕落,已失去治军资格。四是说目前灾民遍地,哀鸿遍野,徐玉川造反与贪官的逼迫、灾民的拥护有关。
处理意见:一是按大清律,要捉要审的贪官太多,故请求陛下将勒尔谨、王廷赞调京由刑部直接审问。这样不但拆去群贪的靠山,而且有利于分而处之,迅速结案。二是请求将甘肃近几年调出之官员一律解回兰州,共同审查对质,只将王亶望押回北京由刑部审处,或就在浙江,由纪晓岚亲审。
阿桂写好奏折,审视一番,然后按六百里加急连夜发往北京。
这几天阿桂专门突审王廷赞。王廷赞横下一条心,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劲,跟阿桂软磨硬抗。抗来抗去,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栽到甘肃,皆怪罪于婊子唐云儿。要不是当年她把他拉下水,他咋会落到这步田地,他恨勒尔谨,更恨唐云儿。于是他先揭发了勒尔谨修东教场,害农民、喝兵血的事情,只是谈到他的问题他便一股脑儿全推在唐云儿身上,自己一推六二五,一问三不知。阿桂对他晓之以理,讲之以法,动之以情,他却只是伤心地呜呜大哭,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