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初期,浙江吴兴,有个书生名叫谢英,字瑶草。祖籍河南,后来先辈南迁,在吴兴落了户。谢家世代以诗书传家,不重积财,到谢英这一代,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因父母早亡,迫于生计,连几间房舍也卖给了别人,可叹谢英少年英才,空有满腹诗书,却无安身立命之地。
当地有个浪荡公子柳希潜,曾和谢英做过同窗,但却不是个爱读书的主儿,整日里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一天他突发兴致,要请个陪读先生,就请了谢英。谢英虽不愿意寄人篱下,但为了能找个栖身的地方,也就来到柳家城外的书馆。再说那柳希潜请人陪读,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装装样子而已,开馆都一个多月了,他也没有到过一次。谢英一个人在书馆内,四周环境清幽,倒也落个清闲自在。
这一天是文会之期。所谓文会,就是文人结社,赛诗论文,以文会友,是文人之间的风雅之事。谢英早早在书馆里准备好笔墨,等柳希潜等人前来,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只好自己埋头作文。快到中午时,柳希潜才来到书馆,他也是因为自从请了谢英,一直没有来过,怕谢英怪他故意冷落,今天才过来看看。柳希潜见谢英坐在那儿专心作文,喊他都没听见,就想捉弄他一下。他悄悄走到谢英身后,把人家的衣带绑在桌腿上,然后大喊一声,谢英吓了一跳,猛地一起身,差点把桌子带翻,十分尴尬。柳希潜哈哈大笑,谢英无奈,又不好和他计较,于是让他坐下来做文章。柳希潜一听写诗作文,头就大了,推三阻四地不想写。这时,柳希潜的酒肉朋友车本高来叫他玩乐,结果也被谢英留下来参加文会。
其实车、柳二人都是纨绔子弟,从不喜爱读书,却偏偏爱附庸风雅,冒充文人。此时谢英让他们做文章,虽然二人心里十分不情愿,但碍于面子也不得不坐下来铺纸研墨。谢英说:“既然大家一起作文,结成文会,就要遵守文会的规矩。一、每月三、六、九日,按期集会,风雨无阻,不到者受罚。二、作文限时完成,拖延时间者要罚。三、作文时不专心致志,随意走动闲谈者要罚。四、剽窃别人,私藏夹带或传递者要罚。”那两人听了如此严格的会规,连连唏嘘,说:“这也太严格了,能不能宽松些?”谢英说:“自古做文章就要呕心沥血、匠心独运,严格一些才能做出好文章。”又说:“我们这个文会大家轮流出题,这次就由我来先出。”于是他拿出“牡丹赋”一题,结果车、柳二人一个念成:“壮舟贼”,一个念成:“杜再贼”。谢英大笑,然后为他们纠正。两个人明明不认识那几个字,还要为自己的面子辩解一番。谢英也不理他们那些,只说:“两位都不要说话了,还是专心写文章吧。”
说完,自己奋笔疾书。车、柳二人哪里会做文章?一个摇头晃脑,一个假装低吟,要不就在纸上胡乱涂上几笔,消磨时间。等谢英的文章写好了,二人面前的纸上只有一团团墨渍,不见有半个字出来。谢英催促他们快写,他们就连连叫苦叫累,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就都站起来说:“今天文思不畅,不写了,就认罚吧。”谢英说那样的话要罚每人一两白银。车本高又问:“如果赖着不出,会怎么样?”谢英回答:“那以后就不准再入会了。”两人一听,这样倒清净痛快,于是又拿过谢英的文章,装模做样地评点起来。
这时,又有人敲门,原来是谢英的好友顾粲到了。顾粲,字文玉,谢英的莫逆之交,才华横溢,文采风流。顾粲见这里人员众多,文会兴盛,便索要各位的文章来看。车、柳二人自然又是一番推托,说:“今天文思欠佳,明天补上。”于是顾粲只看了谢英的文章,看完后连声赞“好”,又说:“这首《牡丹赋》写得太好了!后天我送到宙合大社,一定能夺得冠军。我这就把它拿去刻印。”说着,就把谢英的文章放进衣袖里,柳希潜问:“什么是宙合大社。”顾粲告诉他,是征集天下文人名士的文章汇选成社,而且已经征集很多了。二人一听,这是个显身扬名的好机会,就纷纷求顾粲也把自己的文章拿去刻了,顾粲便推托说:“目录已经刻好,不能再随便多加。”车本高则说:“刚才谢兄的文章你不是也拿了去吗?大不了我们多出几两银子作刻费。”顾粲笑着说:“我做这个工作可不是为了几个钱的。”两人一听都不高兴了。柳希潜说:“小顾你也太傲气了吧,摆什么文坛宗主的架子?你以为你是谁?动不动就教训起人来。”车本高也说:“我们也用不着你来抬举,恐怕刻了那些无名选手的文章,连纸都不值钱了。”谢英本想打个圆场,但两人说完就扬长而去,就此与顾粲结下梁子。他们出了书馆的门后,心想:这顾粲竟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太放肆了,若以后再遇到考试,一定要考在他前头,以解心头之恨。这两人都想到一起去了,于是嘀咕着以后要伺机报复,羞辱顾粲。
而留在书馆的顾粲也很懊恼,没想到几句爽直的话就得罪了两个无赖。谢英在一旁劝道:“算了,不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又岔开话题说:“宙合大社的选本将要刻成,不知道请什么人来作序?”顾粲本想请谢英帮忙,但谢英推辞说自己不行,这需要一位德高望重又学问深厚的人来写,于是推荐本乡的沈省庵老先生,说:“沈省庵是我们这儿公认的大儒,可谓是真正的文坛宗主,请他作序再合适不过了。”顾粲听了点头同意,说:“他与我家是世交,明天我就去拜见,应该不成问题。”然后两人又谈了一些文章上的事情,顾粲就起身告辞了。
他们提到的沈省庵,名重,字子肩,别号省庵。世代居住吴兴,曾官至翰林院学士,如今已告老还乡,每日以做诗弄文为乐。沈重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婉娥,生得容貌秀美,性情温柔,既擅长女工,又极有才学,沈重爱如珍宝。一天,沈重见花园里牡丹开得繁盛,就与婉娥一起赏花。沈小姐备了酒菜,对沈重说:“孩儿虽然不是男儿,也一样可以陪爹爹花前饮酒,为爹爹助兴。”父女俩把酒问盏,说着贴心的话。酒过三巡之后,又一同到庭院赏花。沈家花园里培植了上千株牡丹,品种多样,妖娆非常,除了常见的红、黄、紫几种颜色外,还有几株非常罕见的绿牡丹。沈重说:“这绿牡丹,花谱上记载:唐朝一位花师宋仲儒会用幻术变改花色,才传下这种牡丹,极为名贵。我儿该做首小诗来赞它,也不枉这花开得如此国色天香。”婉娥也极爱这卓而不群的绿牡丹,便从命做了小诗一首:“小饮花前好句催,匆匆愧乏谢家才。春衫不共花争艳,翠袖今从别样裁。”
沈重看了,高兴地说:“真是花为诗活,诗为花留!我看只有这花才能配得上这诗,也只有这诗才足以称赞这花。哈哈,不愧是我女儿做的诗。”说完,又让丫环斟酒来,把酒都浇到花下,父女俩又接着品花论诗。正说笑间,有仆人进来递上一封书信,原来是顾粲请沈重为新选的诗社刻本作序。婉娥见父亲有事,就带上丫环荷香回自己绣房了。
沈重望着女儿的背影,不禁又勾起一重心事,心想:我女儿如此容貌,如此才情,绝不能委屈她配给庸俗之辈。现在顾粲他们都爱结社交友,我何不也立个文会,一来提携后生,二来还可以从中为女儿访求快婿。想到这儿,沈重很高兴,又想:这会友也容易找,顾生是世交之子,肯定要他加入。柳希潜、车本高两人都是世家子弟,也是熟识的,也可邀来。说办就办,沈重立马写好请帖,吩咐家仆分别给这三人送去,让他们明天前来赴会。
车本高接到沈重的请帖后,先是欣喜若狂,后又发起愁来,他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平日连书都不翻,哪会做什么诗呀?去了岂不是要出丑?可沈重是乡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不去怕得罪了他,而且也不想失去这个巴结他的机会。车本高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的妹妹,于是高兴地朝后院跑去。
别看车本高平日不学无术,可他却有个才貌出众的妹妹车静芳,与他大不相同。静芳生得美丽大方,与一般女儿不同,不喜装扮,不爱女工,却只爱读书。平日里也是在闺房舞文弄墨。按乳母钱氏的话说:“我们小姐大概是要去考女状元了。”这天静芳正在房里写字,哥哥车本高从外面闯进来,让她帮忙做诗,静芳问是怎么回事,本高就把沈重请他去赴文会的事说了,又说自己不会做诗,怕到时出丑,所以请妹妹帮忙。静芳起初不愿意,说这是作弊,而且女儿家的东西不好拿给外人看。但经不住哥哥的软磨硬泡、三求四劝,最后只好答应了,并商定好到时由乳母钱氏来传递。
再说柳希潜接到请帖后,自然也要找人代做。但他家有先生谢英,平日花了钱又不用他陪读,现在终于有了用处,所以柳希潜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到时候让老仆人传带,不像车本高求他妹妹那样麻烦。
第二天,车、柳、顾三人依约来到沈家赴会,与沈重见过礼。三人拜了沈重为老师,然后各自对号入座。沈重说:“今天请大家来,为的是看各位的真才实学,请大家务必认真作文,不得私下讨论,至于夹带传递等作弊行为——”沈重故作停顿,车、柳二人都暗自心慌。却听沈重接着说:“那不是贤者所为,我就不用防备了。”心慌的人这才放下心,并赶忙附和。沈重又说:“今日作文,我会秉公评比,但谁前谁后,都不要斤斤计较,大家是以文会友,重在情谊,不在名次,这样文会才能坚持长久。”三人都点头称是。
一会儿,题目发下来,是做一首《绿牡丹》绝句。看到题目,车、柳二人都东张西望,准备伺机而动,唯有顾粲埋头苦吟。这时,柳家老仆进来送砚台,柳希潜接过笔砚,顺手把题目塞在砚盒里,并故意对老仆喊道:“你出去吧,早点给我送饭来。”老仆提着空砚盒走了。柳希潜暗自高兴,觉得自己传递得太巧妙了。又听顾粲在向沈重请教如何做诗,他反正也是打发时间,就过来凑热闹。沈重说:“大凡做诗,不能乱抄典故,拘于俗套,应从题外着眼,妙然天成,心裁别出。像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样的句子就堪称绝句。”
这边车本高可没有心思听这些,他知道柳希潜已经得手,自己也得赶快行动。于是他向沈重请假如厕,出得门来,见钱氏正在门外等候,便将偷带出来的题目往钱氏手里一塞,吩咐她早点把诗带回来,自己又回了考场。
他们传递题目的事都解决了,便又与顾粲瞎谈一些这题目如何如何难之类的话。沈重怕他们有所拘束,就自己回房去了。车、柳二人就更加放肆起来,不停地斗嘴闲聊,顾粲懒得理他们,自己低头写自己的诗。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柳希潜嚷着饿了,老仆人适时走进来送饭,端饭时,就将谢英写好的诗稿递进柳希潜手中。刚巧顾粲起身咳嗽一声。柳希潜怕他以为自己夹带,就把诗稿藏好,叫嚷着顾粲若怀疑,就过来搜一搜,顾粲不愿生闲气,便说:“我又没说你夹带,哪一个愿意搜你?”柳希潜又装模作样地把老仆人呵斥出去,叫他不要再进来,然后自己趁机将诗稿抄写在卷纸上。
车本高也不能闲着,他见时候不早了,就又赶紧告假如厕。柳希潜事情都办完了,便过来打趣,车也虚张声势地说谁要怀疑,就跟他到茅厕走一趟,顾粲当然也不愿理他。车本高出门后,见钱氏还没有来,心里很是着急,正左顾右盼的时候,钱氏才匆忙赶来,递上静芳的诗文,车本高接过诗稿,兴高采烈地回到考场。
不一会儿,三人的卷子都完成了。沈重出来叫仆人当面封了考卷,然后请三人吃了酒席。车、柳二人洋洋得意,觉得这回一定能超过顾粲,报上次的一箭之仇。顾粲则很没情绪,心想:我与这两个蠢才比高下,即使考在前头又有什么光彩?
沈重把卷子拿回去后,仔细审阅三人的诗文,并做了评比。婉娥小姐听说今天的文会题目也是《绿牡丹》,便趁沈重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把诗稿拿回来看。只见列为第一的是柳希潜的诗作,诗为:“纷纷姚魏敢争开,空向慈恩寺里回。雨后卷帘看霁色,却疑苔影上花来。”
婉娥读后不禁由衷赞叹,那“苔影上花”甚是绝妙,评为第一该是当之无愧。又看第二是车本高的:“不是彭门贵种分,肯随红紫斗芳芬。胆瓶过雨遥天色,一朵偏宜剪绿云。”这“一朵绿云”,用头发形容牡丹,也是别出新裁。又接着看第三是顾粲的作品,诗为:“碧于轻浪翠于烟,如此花容自解怜。仿佛姓名犹可忆,风流错唤李青莲。”婉娥看了,不禁又暗暗叫绝,觉得那“青莲错唤”联想出奇,这一首与前两首不相上下,列为第三有些委屈。
婉娥把三首诗反复吟诵,又和自己做的那首比较,觉得第一首秀逸天然,自愧不如。第二首中“一朵偏宜剪绿云”与自己的“翠袖今从别样裁”异曲同工,没想到一个大男人的诗,竟是女人口气。第三首回味起来,颇有意趣,也是不甘人后的。
文会后的第二天,沈重又把三人叫来,当面评点了三个人的诗文。车、柳二人见自己在前头,自然是欣喜若狂,只是顾粲心里有些纳闷:这两个蠢才怎么会做出那么好的诗,这其中肯定是有问题。但是又没有抓住什么把柄,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听沈重又说:“我事先说过,不要看重一时的先后。你们三人的诗作都是佳篇,不相上下。理当继续努力,以后再做出好的文章来。”柳、车、顾三人唯有点头说:“谨遵老师教导。”
沈重又拿出前两天婉娥写的那首小诗,假说是自己做的,请大家传看。车、柳二人不懂装懂,只连声称赞老师做得诗好。只有顾粲看出那诗不像出自沈重之手,而像一个年轻女子所写,沈重见他能品评得出不是自己的作品,很是高兴。大家又谈论了一番,三人向沈重道别。出来后,顾粲也不跟他们打招呼,自己走了。车、柳二人见这次赢了顾粲,很是得意,便商量着如何找机会羞辱他,两人嘀咕了半天,才各自回家。
车本高回到家中,先去谢妹妹静芳帮忙,静芳不以为然。他又拿出事先抄好的三个人的诗稿让妹妹品评,然后自己就出去了。静芳看了那第一名柳希潜的稿子,不禁大为惊叹,那“苔花影接”,真是妙手天成,新意别出。心想:自己平时自诩才高,没想到还有比自己强出许多的才子,可叹自己是个女儿家,不能与他结为知己,一起吟诗作文,切磋学问。又转念一想:父母早逝,哥哥又不正经,自己已到婚嫁年龄,空有容貌才学,却没有归宿,如果能与这样的才子结为夫妻,也就不枉此生了!”
这时,乳母钱氏进来,见小姐静芳拿着那几首诗词沉思不语,也大概猜出了小姐的心事,便走上来说:“听说还有比我们小姐的诗做得更好的,不知道是哪一位相公?”静芳告诉她是柳希潜,钱氏说:“原来是和咱们家少爷常有往来的柳大官人,既然能写出这样好的诗,人肯定也不错,平时没有留意,我明天就去他家走走,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静芳也明白乳母的心意,就让她去了。
再说钱氏是看着静芳长大的,现在静芳父母不在了,她这做乳娘的,自然为小姐的婚事操心,一心盼望小姐能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所以这次她到柳家,就是要穿针引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