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岸边踏上船,我就定了定,这一步用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我站在雪白的羊群中,从爷爷那儿知道洪泽的名字,他告诉我,脚底下的河就通到洪泽湖中,洪泽湖,对于九岁的我,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
现在我真地到了洪泽湖,这就是波光粼粼、日出斗金的洪泽吗?哪里有古泗州的痕迹?
极目远眺,湖光水色,连为一体,无边,无际,水从天边来,又到天边去,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地,有风吹来,有浪拍来。我伫立船头,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爷爷的故事:水母娘娘因为淮河居民不进贡,就用桶装了四海的水准备淹没。结果被善心的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得知,假装讨水,让他的神驴一口气喝完。水母娘娘情急之下,将桶底残水泼下来,正好淹到了泗州城……耳边传来渔歌声,悠长而辽远。掬一把水,这就是水母娘娘那桶底的残水吗?水鸟一掠而过,我抬头望去,天空什么也没有。我知道,优美的神话,现实却是不尽的哀怨吧!我想起了那波浪下的泗州城。
你知道泗州城吗?
知道,渔人骄傲地说。他得意地给我讲起了水母娘娘沉泗州的神话。而真实呢,他是不知道的。我用了我人生道路上很长一段时间去寻这段历史。我知道的,康熙十九年那场下了七十九天的大雨,夺墙而入,倾城而覆,一个美丽的名城一睡不醒,不尽洪泽水滔滔。眼下是一碧万顷的湖光,有谁会想起一座小城呢?譬如楼兰,风沙掩盖下的楼兰,谁会淘沙寻古呢?
我感觉船有些颤抖了。
湖中没有什么了,比如渔网,吊楼,还有过去的岸。泗州就在我的脚下,我所梦着想着追着的泗州,我所情人一样念着的家乡旧都,就安无声息躺下了,躺下了,还有小家碧玉、阳春白雪,还有车水马龙、商贾云集,还有才子佳人,演绎不继的风花雪月,都猝然而去,然后一点点睡下,睡得那么沉,那么稳。一切都只不过梦一样写在了记忆中,融进了这悠悠的湖水中,落进了骚客不绝的咏叹中。
我想象不出城沉的最后时刻,是否会有《泰坦尼克号》式的爱情版,但所有的惊恐、绝望或者从容、镇定都会定格。定格在每一场生死离别,定格在最后一刹那的生死恨恋,宛如楼兰古国最后的迁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一切都还有可能发生。都市里的红男绿女,谁会漂浮此处,追踪求源。一场大雨淹没了一座城市,难道就没有人的不作为,如楼兰的绿色,是谁一点点蚕食?
湖面上浪越来越大,似乎想吞没一切,当然已吞没了下面的古城。然而我一直在想,是谁掩盖了这座城市?当江南不再青山碧水,当蓝天白云不再依然,我们也许才知道:这场悲剧的导演、主角其实是一个——人。楼兰新娘的幽怨还隐藏在风沙下,我们脚下是否有人坐在城墙上静听船过的声音。一切都如我的诗,忧伤而凄婉:是谁在洪泽湖边,静听浪击的声音,还有海云花,和成了泗州戏。
什么是泗州戏啊?那是洪泽浪击的声音。什么是洪泽浪击啊?那是泗州人百年的泪水和思念,扩散成一道道柔波,落在西山斜阳里,落在咏不完唱不尽的渔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