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有一副很古老的对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如今这副对联几乎随处可见,很多人都把它当作座右铭挂在墙上,或是赠给晚辈作为诫训。这句话最初的出处我至今没有考证出来,我想,它一定是一位备尝治学之苦的老先生青灯黄卷十年苦读后道出的人生况味,更大的可能是他皓首穷经之后终于一举成名,脱去蓝衫换紫袍,因而才总结出这样的人生经验。对于一位科举时代的学子来说,我想他说的是真话,你想,那个时代,千万学子读书的出路只有一条――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所学范围又是那样的狭窄,经史子集,八股文,一点也不比前些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心考大学容易。所以不吃苦不行,不勤奋不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到什么程度呢?囊萤、映雪、头悬梁、锥刺股。这些自幼听我的秀才祖父反复讲述的故事对我这个冥顽不灵的人影响竟不是十分大,我很敬佩他们的毅力,却绝难下以他们为榜样的决心,至多在读书困倦了的时候拧拧自己的大腿而已。假如我将自己的头发用一根麻绳在夜半读书的时候高高地吊在房梁上,倘被醒来的母亲看到,非把老人家吓煞不可,任何劳什子书本也没有母亲重要不是?锥刺股就更办不到了,打防疫针还咬牙闭眼呢,自己用锥子狠扎自己的大腿,难免让人想起渣滓洞和徐鹏飞来,还有什么心情读书?况且这也有悖于圣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教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时我还“无后”,倘再毁伤了自己,这三条就犯了两条,不是有点十恶不赦了么?所以,我就一直也未能攀上书山跨过学海,至今也没有成为人上人。
是不是所有的学问家都曾有过这样痛苦的经历?这一点我始终怀疑。譬如说牛顿吧,据说他发现万有引力定律是悠闲地躺在苹果树下,突然看到一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于是就有了这一震惊世界的伟大发现。这么偶然,这么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么轻松且富有诗意。再说爱因斯坦,也决不是个什么面壁苦学的人,他自己就说过,他拉提琴的成就比他物理学的成就要高,一个沉缅于声色的人竟没有玩物丧志,发现了相对论,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又要拉提琴又要搞学问,也真够浪漫的。
是不是头悬梁锥刺股这样的方法就真的有效果?这一点我更怀疑。一张一驰,文武之道也,兴奋与抑制要有一定的节奏。兴奋到了极限需要抑制的时候你还要强迫他一个劲地兴奋下去,那就会崩溃的。短跑选手可以在9.8秒跑完100米,你让他以这个速度跑一万米试试看,不累死他才怪。用锥子扎一下大腿,当下或许可以打个激泠清醒一下,可以断言,再过几分钟,倦意就会重新袭来,再扎一锥子么?今天扎完,还有明天,天天这样扎么?就是考上功名,屁股也烂没了。再说,在这样强打精神的状态下,书还能读得进去么?或许范进们能,反正我是做不到。
周恩来有一句名言我很欣赏:与有肝胆人共事,于无字句处读书。好书皆微言大义也,所谓言外之义,弦外之音。要能从字面上读出字面以外的东西才算得上是在读书。这就是读者要和作者交流,要开动脑筋去思索,去参与,去怀疑,去领悟,这样才能把作者没有说到甚至没有想到的内涵发掘出来,说到底就是一个悟字。没有悟性读到头也只是一个书蠹。前面提到的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就是这样一种顿悟。他是读大自然这本大书时顿悟的。佛家有一联语颇发人深省:于一毫端现十方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这与法轮功无任何关系,特做说明,以免有人敏感)。这才是读书治学的最高境界。
再说勤奋,勤劳奋发当然是一种优秀的品质。但勤奋的人有时往往需要偷点懒社会才能进步,为了省力,为了安逸,才有这样那样的发明。不想走路,才发明了汽车火车飞机,畏惧攀登之苦,才有了电梯,不愿拉大锯,才发明了电锯......我倒不是为自己的懒惰寻找遁词,只是我一直以为懒人不时地勤奋一下或者勤奋的人不时地懒一下,我们的生活中才会不断地闪现创造的火花。一味地勤奋下去,效果往往并不见得佳,中科院里那些英年早逝的学者们倘能悠着点儿,多活三五十年,对国家对人民的贡献应该更大一些大约是确凿无疑的。说到治学,一位哲人说过,兴趣是最好老师,我觉得这话说得好。十个人抢一个篮球,气喘吁吁满身臭汗,比拉排子车累得多,但仍乐之不疲,何故?有趣。陈景润在七平米的小屋里写了两麻袋手稿,向“哥德巴哈猜想” 的顶峰迈了一大步,艰难困苦他心甘情愿,我不相信他当时心里装着祖国人民这样那样的伟大重负,我只相信,数学是他的生命需要,不让他做题,就等于从婴儿嘴里硬把妈妈的奶头拽出来。如果让他去写电影剧本,我想他大约不会有什么很大的成果,也未必能在小屋里坚守那么久。时下许多拔苗助长的家长死乞白赖地硬逼着天真的孩子学钢琴、学绘画,学这学那,不是把好多孩子弄得精神忧郁性格变态了么?这说到底是一个尊重不尊重个性的问题。忽略个性差异,就是不承认矛盾的普遍性,从根本上违背了辩证法。我们几十年来受的马克思主义教育都到哪儿去了?治学只有勤而无趣,大抵是不会有什么大作为的。
于是,我将那幅联语改成了:
书山有路悟为径
学海无涯趣作舟
悟与趣同为仄声,有点破格,也在所不顾了,如今,破格的事不是太多了么?官员可以破格提拔,教授可以破格评定,破一两个字的格,怕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罪孽吧。
(原载香港《大公报》2000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