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压得很低,厚大的铅色云团凝固不移,把月亮像馅儿一样包在了里面。
桥栏这边,水汽有些重了。
朝天门码头的冬天,寂寥而清高。船只几无,唯余揉碎的霓虹,在江心谨小慎微地抖着。两条汇聚的江流,颜色已辨不清了,但汇处仍有一条界线,清的这边是嘉陵江,浊得大抵呈褐黄色的则是长江。我曾壮怀激烈地歌咏长江,仿佛歌咏她,就是歌咏着美好的祖国。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动情的目光,确乎只停泊在了瘦弱的嘉陵江上。
尽管与长江同归一体,但嘉陵江的清澈格格不入。
我俯身下去,渴望从她不动声色的缓流中,触摸那发轫于秦岭,洞穿于大巴山,吸纳了白龙江、涪江与渠江风神的丰腴,曲折仿若革命的历史。但从北方直下南国的嘉陵江,在消解自己躯干的刹那,隐忍无声。她安定地携带着通体的明亮与洁净,跨过那条泾渭分明的水线,涌进浆浊的大江去,就像奔赴定制已久的天命。
舍清洁而奔污浊,那种属于生命最后时刻的美,从容而悲壮。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反刍起山城留下的谜语。
在这座城市,满目尽是绵延相拥的青黛色山体,傍山而居的子民,把根子扎在了山上。匆匆一望,高矮相映、斑驳相间的瓦房就像是湿土里钻出的蘑菇,错落地点缀在葱茏之中。
上山下山,对山城人是一件功课。
坡上堵了车,司机说笑着一次次重复着坡路起车(倘在东北,一定早骂了起来)。曲转的盘山道上,每一次对事故的警惕都被自如地消除。所住的沙坪坝地界,坡路尤其多,在重庆大学里走一会儿,就有些吃不消,五湖四海的学子却仿佛正在消受,闲谈之间,已经登上坡顶。雨就更寻常,云块里仿佛有只手,随心所欲就抽出细丝来。这看似温润的雨,听人说是酸的,淋在皮肤上很不好。我们赶紧撑了伞来,而街上的妇孺老幼,不撑伞昂首走得起劲的也大有人在。
毫无疑问,在这大西南的群山荫蔽之中,一年四季难见晴日,就连夜晚也常常看不到星月的雾都,人们的心是自在而受用的,心境并未同天气一般,变得雾霭沉沉。他们吃着辛辣的火锅,流着舒服的汗,高嚷着只有自己人才能听懂的俚语。
但这是山城人自己的福祉。
在演出间隙,女搭档想去磁器口吃口毛血旺,邀我跟去转转。不想所行一路,通身却是一片湿冷。的士拒载便不说了,以普通话问声路,路人比壮丁跑得还快。我不知其故,更大手大脚地到处抓起来,后来干脆不动了,原地气喘吁吁地立着,眼见迎面来的人流,在十米开外自然分成两弧,从我身侧远远地绕开。这路最后也没问成。
搭档笑说,准是把你当黑帮了,我来吧。
果然,由她一问,很快就搭上了讪。
无辜得可以。我那时虽是一米八几的大身板,头大腰粗的,却好歹有副斯文的眼镜;发型因为要演出,也还算规矩,断不像现在这副模样。
但真的,重庆给高大威猛的外乡人,留下了一个生冷的背影。
我隐隐感到,这座城市表面安慰的心是脆软无力的,仿佛有深深的内伤,而那些不愿言说的理由,统统发酵在心底,交付给了缄默的群山与远逝的江水。
讶异之中的一个清晨,我登上了久慕的歌乐山。
冬天的歌乐山。
空气湿得好像一巴掌可以扇出水来。漉湿的崖壁上,爬满茸茸的青苔。林木明显多了,繁密的绿叶之间,掩映着为数不多的老枫树。树很大,一人抱不住,根已胀出了泥地,树皮上像是以油画笔涂抹了深黛、铅灰与青绿色的斑痕,枝头的叶子红黄错杂,弥散在山间很是醒眼。我们争着拍照,总要摆出些姿势来,笑容却有些畏难。快门按下的刹那,一种肃杀的气氛兀自的逼近而来。
前方不远就是渣滓洞了。
脚步放得沉了。当一间间低矮阴潮的狱室相继逼真地出现后,鼻孔中忽然多了几丝霉味。当年的被子已经烂了里子,破草席支棱八翘,漏洞斑斑,刑具脚镣裹满一身浓锈,湿重的云团低低地压在心室上。
然而就在一派灰黑色系之中,我却看到了一片温暖的红色!
正是《红岩》里的那面旗,现在它不是《绣红旗》里唱得那样动人,只是挂在青砖墙石的面壁上,色彩已被冲得很淡很淡,四颗小星围守在四角,也近于无色了。
我恋恋不舍地盯着它。那时我刚刚知道,就是这面国人尽知的红旗,其实并不是小说中所写:由江姐带领姐妹们所绣——却是出自一间男囚室!
这种突兀的转念,使我充满了冥想。
在这阴暗无光的炼狱里,在胜利与自由遥不可及的祈望中,一群男囚犯用布满刑伤的手臂紧紧拥抱,在地上连连打滚,靠碰撞镣铐发出清脆的响声,庆祝祖国的重生。在这一系列充满了野性之美的释放后,他们生出了一个柔软得使人心疼的愿望:绣一面红旗!
展室里有一首小诗,记录了当时的情境:
我们有床红色的绣花被面,
把花拆掉吧,这里有剪刀,
拿黄纸剪成五颗明亮的星,贴在角上。
再找根竹竿,就是帐竿也罢!
瞧呀,这是我们的旗帜!
鲜明的旗帜,猩红的旗帜,
我们用血换来的旗帜!
美丽吗?看我挥舞它吧!
红旗做好后,难友们把牢房的楼板撬开一小块,将红旗叠起来,小心地藏进地板,期待着解放的那一天,高举着红旗,“洒着自由的眼泪,一起冲出去”。
然而无耻的屠杀提前了。这个红色的梦想,倒在了黎明之前。
我无法描述这个故事在悲壮之后留下的美感。在黑暗之中,把梦想绣成红色,再隐忍地埋进地层,直至在后人的瞻仰中绽放。朗诵起那几句简朴的诗行,感动在血管里深沉地涌着。我应该作证,眼前高挂着的这饱蘸着信仰之痛的红色,在压抑中,被全美了。
几乎是奇迹一般,走出白公馆的一刻,山顶透出了光亮。
多日不见的阳光,艰难地撕开密不透风的云块,露出负重的一角。青翠的歌乐山巅,在朗照中升腾起红色的光焰。枫树叶燃烧了起来!崖坎上的野菊花燃烧了起来!绵亘无尽的山峦和溪流也燃烧了起来!山体环抱中的老城,蜕下黑硬的茧皮,露出红润光洁的额头,接受人心的抚慰。人们纷纷掏出相机,在旅游胜地留下重生的笑脸。
而我却木讷无措地急急下山,为定然即将消溶的晴朗,怀起深深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