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这本来是“空巢”最习惯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就好像是火警的警报。它带来的是又一阵巨大的恐慌以及小肠部位的一阵绞痛。我想从今以后,所有的电话铃声都会引起我的恐慌和绞痛。这也许是生活强加给我身体的最后的一种条件反射。我迅速拿起了话筒。我以为是刚才接我电话的公安人员打回来的电话。我以为他要向我说对不起,因为他刚才忘了表扬我的沉着冷静,也忘了称赞我的成功。我错了。来电话的是我的钟点工。她问我下午她应该是几点钟来做卫生。我看了一眼电话机旁边的日历,上面标明了今天是钟点工要来做卫生的日子。我完全忘了,就像我的身体忘记了午饭和午睡一样。这位钟点工已经在我这里做了将近四年了。她手脚麻利、做事认真,这是我喜欢的地方。但是,她特别好说也特别能说,这让我非常反感。小区里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是从她的嘴里听到的。如果她撞见了顾警官,我今天晚上就会成为小区里的“明星”。这个电话来得很好。我告诉她下午不要来了。我告诉她这个星期都不要来了。
我的当务之急不是“空巢”的卫生,而是个人的“卫生”。我要尽快扫除公安机关对我的怀疑,扫除犯罪分子对我的诬陷。通过上午的电话交谈,我已经对顾警官有了很好的印象和很强的信任感。我期待着我们的见面。我完全不清楚他要录什么口供,怎样录口供。但是,我肯定他会留给我足够的时间来自我辩护。我的辩护很简单。我只想强调两点:第一,洁身自好是我一生笃行的。我有强烈的羞耻感,从来就容不得自己名字上有任何的污垢。我丈夫经常调侃我生活中的“洁癖”,其实我的“洁癖”更是一种生命状态。我无法容忍看得见的污垢,更不能容忍看不见的污垢。以这种“洁癖”为生命状态的人怎么可能会“卷入犯罪集团的活动”呢?第二,教书育人是我一生的热忱。我有将近四十年的教龄,我对自己的本职工作有强烈的荣誉感和责任心。我的教学赢得了领导、同事和学生们的一致赞扬(只有我丈夫对这一点不以为然。他将我对工作的热忱当成是“好强”的表现。他认为好强的女人缺少女人味。他认为我缺少女人味)。一个终生都在为人师表的人怎么可能会“卷入犯罪集团的活动”呢?
我的荣誉感和责任心是与我们这一代人在青春期经历的最重要的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的。这个最重要的历史事件就是“解放”。迎接“解放”是我参与的那些由地下党组织的革命活动的主题。我不会忘记自己参加的第一次秘密聚会是怎样进入高潮的。聚会的地点是我们那所由曾国藩的后人创办的学校的图书室。聚会的组织者站在外国文学名著的书架旁边。在完成了激动人心的讲演之后,他展开了一面红旗。参加聚会的同学围拢到一起,双手紧拽着红旗,低声唱起了迎接解放的歌曲。唱着唱着,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完全挣脱了肉体的桎梏,变成了波澜壮阔的历史的一部分。那是空前绝后的快感:我的生命被那种快感推进到“狂喜”的状态。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进入“狂喜”的状态,也是最彻底的一次。刹那间,我看到了精神的力量,我明白了荣誉的价值,我感到了责任的分量……我完成了自己的“解放”。“解放”!这是多么伟大的词汇,这是多么伟大的时刻……我才刚满十六岁,“解放”带来的狂喜让我在人生的花季发现了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如果顾警官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会将这些生活中的细节娓娓道来。我甚至可能会告诉他,我其实一直将那个让我“狂喜”的夜晚当成我自己的“初夜”,因为它就是我献身的夜晚(与它相比,八年之后的新婚之夜显得那么低俗,那么平庸)。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将自己的生命彻底奉献给了伟大光荣正确的事业,我准备为那事业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有谁会想到,如此壮丽地开始的人生会以“卷入了犯罪集团的活动”而结束呢?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些生活细节对案件的侦破是否会有帮助。但是,如果顾警官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会告诉他这一切。我甚至会与他谈起聚会的组织者。他是我们同一街上的那所男校高三年级的学生。他不仅有出众的外表,还有出众的才华,是他们学校里最引人注目的学生,也是我们学校里所有女生心中的偶像。而且他还是我们城里最大的绸布店老板的长子,是引人注目的公众人物。他在初三的时候,曾经被人绑架。是他父亲亲自将天价的赎金送到绑匪的手里将他赎了回来。这在当时是轰动全国的新闻。
我参与的那几次革命活动都是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进行的。他应该是我那一段生活最理想的证明人。但是两年前,我从一位老同学那里听说他的老年痴呆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已经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认识了。我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专门去看过他一次。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的妻子坐在他的身边。他的头靠在椅背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他显然对外部世界已经没有感觉。我和他的妻子说了一阵话。她说他是被他们的孩子气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们唯一的孩子比我儿子大两岁。他既没有继承父亲的外表,也没有继承父亲的才华。他从小学开始就只是很平庸的学生,高中毕业之后没有能够考上大学,后来靠着他父亲的关系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就在我儿子进入伦敦金属交易所工作的那一年,他所在的工厂被一家私营企业收购,他与绝大部分工人一起被强制下岗。那一年,他的妻子带着他们的孩子离开了他。他从来没有离开父母独立生活过。结婚和离婚之后也都一直住在家里。“他每天都要惹他父亲生气,最后把他气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组织者的妻子说,“我真是羡慕你们这些‘空巢’老人,我们想当都当不上。”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那次见面最后出现了让我觉得非常尴尬的场面。在准备离开的时候,虽然知道他对外部世界已经没有感觉,我还是礼貌地在他的手上拍了两下,向他表示告别。没有想到,在我拍第二下的时候,他的手竟突然往后一缩。这种反应马上将我带到了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大吃一惊。他的妻子也大吃一惊。“他好像认出你来了。”她说。我非常尴尬地转过身去。
关于我与他的关系,我不知道他妻子到底知道到什么程度。他是我们同一条街上的那所男校的学生,他是我参与的那些革命活动的领导,这些她当然应该知道。但是除此之外,他还是我的第一位追求者,是我成为“女人”之后第一个与我有身体接触的男人。我是在十三岁生日之前的那个星期天成为“女人”的。当时我正在后院的花园里与我妹妹和一位表弟一起捉迷藏。我蹲在假山里面等着我的表弟来找我。突然我的小腹一阵痉挛,接着一股热气冲出我的身体。我开始只是感觉有点奇怪和不适。但是接着,我看到了裤子上透出来的血迹。我恐慌起来,一路尖叫着跑进了我母亲的房间。我还没有开口我母亲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非常镇定。她用手抹去我脸上的眼泪。“不要怕。”我母亲说,“这没有什么。”她将跟在我身后跑进来的妹妹和表弟轰出去。她让我脱去裤子。她为我准备好温水,为我洗干净屁股。然后,她从衣柜中间的抽屉里拿出早已经亲手为我缝制好的卫生带,将一叠黄草纸垫在上面,教我如何将它戴好。“你长大了。”她说,“你现在是女人了。”她的话让我感觉到一阵羞涩和难堪,好像我马上就会要结婚和怀孕一样。“你以后每个月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我母亲接着说,“你要学会与它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