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下午三点到下午五点)
顾警官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顾警官为什么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
放下电话之后,我就一直盯着墙上的挂针,准确地说是盯着挂钟上的秒针。我的视线好像就缠绕在秒针的尖头上,由它拉着一格一格地朝充满悬念的目的地走去。我故意不去注意分针的位置。我期待着顾警官的到来,又害怕与他的见面。因为那意想不到的冷淡,我对我们见面的效果已经产生了越来越深的疑惑。直到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的视线才松开秒针,盯住了分针。我绝望地盯着分针。已经过去七分钟了……顾警官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这是为什么?从电话里,我听得出他是一个很守信用的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我的脑海里开始翻腾着顾警官迟到的原因:塞车?现在这个时刻并不是特别塞车……地址的错误?顾警官连我账号上的余额都“掌握”了,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家里的紧急情况?我从交谈中听得出他不是那种会因为私事耽误工作的人……唯一的可能是案件的侦破中又有了新的发现。那是对我有利的发现,还是对我不利的发现?……甚至那个最令我绝望的想法也从我的脑海里一晃而过。我想到顾警官也许不仅是已经迟到,甚至可能还会缺席……这样,他应该很快会给我电话,解释失约的原因。不,那原因可能是公安机关的机密,我不需要他向我泄露任何机密。我只要他与我约定一个新的见面时间。我期待着与他的见面。我希望通过见面让他对我有真实和直观的了解。我感觉顾警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如果下午不能来了,他一定会给我电话。我绝望地瞥了一眼奇丑无比的电话机。
我对人的感觉当然不是没有出过错。我对我身边的人的感觉都出过错。我指的是我丈夫。最开始的时候,我感觉我们生活上还是能够合得来,尽管我们成长的环境从地理和文化上都相差很远。但是我的感觉错了。从我们婚姻生活开始的第一天起,我就发现我们根本合不来。如果说,我一生中犯过什么大错的话,婚姻就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我有一天想,错误的婚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空巢”。那是时间填不满的“空巢”。那是懊悔填不满的“空巢”……在我丈夫的追悼会接近尾声的时候,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幻灭感在我内心的深处颤栗。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我觉得自己的一生一事无成。
那天坐在聚会组织者的对面,看着他丑陋又痴呆的面孔,我又遭遇了那种幻灭感。我很清楚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哪怕他妻子说希望我常去看他,我也不会再去了。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的反应让她感动还是让她沮丧?也许她说的只是无所谓真假的客套话。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去了。对我来说,那丑陋又痴呆的面孔就是他的遗容,我的探望就等于是向遗体告别。他的妻子说他在痴呆确诊之前的那些年里总是谈起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他说他的父亲是性格异常坚强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对他的彻底失望,他是不会在“公私合营”刚开始的时候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的妻子说他觉得他们的儿子就是他父亲的鬼魂,他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报复他自己对父亲的背叛。他妻子的这些话让我对他充满了同情。我甚至觉得我对他的处境也负有一定的责任。那种幻灭感又在我内心的深处颤栗起来。是这颤栗让我在他应该是毫无感觉的手背上拍了两下……天啊,他居然会有那样的反应。我应该怎么理解那不可思议的反应?那天晚上,我的入睡非常困难。我在辗转反侧的时候得出了与他妻子相反的结论。我不认为他的反应说明他有康复的希望。我母亲总是告诉我死人是有恐惧感的。我相信他的反应显示的正好就是一个死人对生命的恐惧。他已经死了。在真实的时间和在我自己的时间里,他都已经死了。我那天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就这样想。
我突然意识到应该改变被动的等待方式。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在客厅里心烦意乱地走动起来。为什么顾警官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我的步伐就像我的情绪和心跳一样紊乱。而整个“空巢”却回荡着秒针均匀的节奏,就好像是对我的戏弄和羞辱。我突然停下来,对墙上的挂钟投去愤怒的目光。但是,我的愤怒马上就变成了绝望,因为我又看到了分针的位置。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更加主动一点。我决定到楼下去迎候顾警官。我要向顾警官显示我的诚实和诚恳。
我刚走出电梯就注意到保安没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站在大楼的门口,在与小鲁家的保姆说话。他们经常在一起说话,而且身体总是靠得很近,好像关系非常亲密的样子。这是邻居们已经习以为常的场面。不过这次有点奇怪,他们一看见我,马上就主动分开了,而且显得有点紧张。这更加重了我对保安的疑心。我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们一样,步伐不变地走出大楼,一直走到了十多米外的车道旁。我一边左顾右盼,猜想着顾警官会从哪边出现,一边用余光观察保安与小鲁家的保姆的动静:他们为什么一见到我就这么紧张?
小鲁家的保姆来自四川西部山区。她已经在小鲁家做了三年,可能是我们楼里最资深的保姆了。她的主要任务是协助小鲁的丈母娘照顾小鲁家快满四岁的双胞胎。在孩子出生后的前八个月里,小鲁家一共换了五个保姆。五个保姆中做得最长的做了三个月,做得最短的只做了两天。邻居们开始对长得眉清目秀的“老六”(这是由老范取出来的绰号)也不看好。没想到她却一口气做了三年,连春节都没有回去过。这让邻居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小鲁的工作性质使他在邻居中很受欢迎。他是全城最大的证券公司里的高级分析师。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小鲁都会被一些邻居堵在楼下。他们急切地向他请教大盘的走向和个股的潜力。只有老范对这“近水楼台”不感兴趣。老范大概是在三年前才迷上炒股的。他说他炒股的目的与绝大多数人的都不一样:他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养生。他说自从迷上炒股以来,他的胃口也好了,大便也通了,失眠也少了……而且,我记得有一天他用非常得意的口气告诉我,自从迷上炒股以来,他每天都精力旺盛,有时候早上醒来,甚至会出现“那种年轻人的感觉”(我曾经将他的这句话学给我妹妹听,结果我妹妹对他立刻就有了不好的看法)。那一天从聚会组织者家里回来,我在小区的门口遇见了正要去公园散步的老范两口子。我迫不及待地发出了对老年痴呆的感叹。老范的妻子跟着我一起叹气摇头,而老范却处之泰然。“赶快入市!”老范坚定地说,“炒股是防止老年痴呆的神药。”他的妻子瞪了他一眼,责备他又在胡说八道。“当然,”老范接着说,“如果自己不动脑筋,而是一味听信所谓的专家的误导,就会适得其反,会加快痴呆的速度。”我当然不会被老范的“胡说八道”说动,但是老范的说法多少减缓了我对那种结局的恐慌。
“老六”说的普通话带很重的四川口音,但是她特别好说,就像我的钟点工一样。她不仅经常谈论小区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偶尔也会谈论股票行情。她对股票好像有特异功能。有一次一位刚刚入市的邻居根据她的建议买入了一只没有人看好的股票,第二天起那只股票居然连续四天涨停板,这成了在我们小区里被议论得沸沸扬扬的奇闻。有人甚至因此猜测她与小鲁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其实我们楼里的人都知道这种猜测是无稽之谈,因为小鲁是出名的“妻管严”,不要看他被邻居们堵在楼下的时候那么趾高气扬,回到家里他就威风扫地了。我倒是觉得“老六”与保安的关系有点不正常。她经常主动找他说话。说话的时候,她不仅靠他靠得很近,还不时对他做出一些我实在是看不惯的动作。我开始并没有特别反感。我甚至以为他们的关系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但是后来我从钟点工那里知道,“老六”其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小女儿比小鲁家的双胞胎只大一岁。这条消息不仅完全改变了我对“老六”的印象,还让我对保安的前途非常担心。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脸上还有几分孩子气的保安千万不要鬼迷心窍、误入歧途。
我没有想到“老六”会朝我走过来。如果是在平时,这一点都不会引起我的疑惑。尽管我对她的印象不好,我平时还是经常与她说话,或者应该说她经常与我说话。她总是劝我请一个保姆来照顾自己的生活。她总是说她的一位同乡有多年照顾老人的经验,还与我的性格相合。说实话,我母亲在世的最后那些年,我不是没有动过请保姆的心。但是,我最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主要的原因是我与我母亲的关系进入了一种特别融洽的境界,一个陌生人整天在我们中间忙来忙去肯定是一种破坏。现在,我与“空巢”之间也建立起了融洽的关系。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关系。我不愿意一个陌生的第三者来影响这种关系。只要我还有能力照顾自己,我就不会让一个陌生的第三者住进我的“空巢”。
现在我正在等待顾警官的出现,在这种特殊的状况下,看到“老六”正在朝我走来,我当然会充满疑惑。“老六”一直走到了我的跟前。我提醒自己一定不能让她看出我的疑惑。我做出很轻松的样子看着她。我担心她已经知道了我现在的处境。我担心她刚才正在与保安谈论我现在的处境。我担心她走过来就是想问我为什么顾警官还没有出现。谢天谢地,她问的不是顾警官,而是我的钟点工。她问我是不是在等我的钟点工。她的问题消除了我对她的疑惑。我告诉她不是,我不是在等她。“我在等她。”“老六”说。我告诉她,我已经取消了下午的安排,她不会来了。“老六”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有点不满地说:“她应该短信通知我啊。”
我又朝车道的两边看了看。我不知道顾警官是一个人来,还是跟着他的助手一起来。我不知道他(们)是会穿着警服来还是会穿着便装来。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开着警车来。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我可能见不到她了。”“老六”接着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有点紧张地问。我知道她们就是在我们的电梯里认识的。我知道她们马上就在各自的手机上“加”了对方。我知道她们很快就成了每周必见的朋友,无话不谈的朋友。她们一个来自四川,一个来自山东,她们的体型相差巨大,却有同样强烈的好奇心和表现欲。每次看见她们站在一起,我就会想起我和我妹妹的异同。我们的体型好像出自同一个模子,而我们的性格却有很大的差别。
“我明天就要回家去了。”“老六”说,“不会再来了。”
“怎么回事?”我费解地问,“你不是做得很好的吗?”
“老六”首先说她想自己的孩子了。但是她马上又说那其实不是真实原因。
“那真实原因是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老六”刚想开口又停住了。她往大楼方向看了一眼,说:“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也朝大楼方向看了一眼。她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是怕他伤心吗?是怕他阻止吗?……在我看来,她的离去对保安并不是坏事。我真是希望那个看上去还很纯洁的年轻人不要鬼迷心窍、误入歧途。
我以为“老六”接着还是会将导致她突然离开的“真实原因”告诉我。但是,她正好收到了一条短信。她看了一下手机。她皱起了眉头。她说那对双胞胎午睡醒来了。她匆匆忙忙地往回走。她走进大楼的时候都没有停下来跟保安说话。
我又朝车道的两边看了看,还是没有顾警官出现的迹象。我意识到我主动的迎候也同样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很失望。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沉重的疑惑压迫着我的心脏:为什么顾警官还没有出现?为什么顾警官还不出现?顾警官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不想责备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进大楼的时候,我瞥了呆坐在椅子上的保安一眼。我能够感觉到他对我已经没有兴趣了。我能够感觉到他也挣扎在自己的疑惑之中。“老六”突然离开的“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