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燃尽，众人的稿子都交到一个事先选出来的裁判面前，有人负责清点，有人自告奋勇誊抄，好供大家评选。清点之后发现，所有人都交了，只少萧潇的一份。
众人脸上就不好看起来，虽然她事先说自己不会作诗，可是大家也只当她是谦虚，一个连几句诗词都写不出来的人简直粗俗到家，如何能和她们同处一室？更别说结交了。
有人不以为然地低语，说道：“粗鄙无文，竟然敢称先生。”
又有人道：“真是大言不惭，欺世盗名。”
还有人附和道：“脸皮倒是挺厚，一点都不发红。”
“刚才大家作诗的时候，就她到处走来走去，真令人厌烦。”
一时间群情激奋，好奇都化作了鄙薄和厌恶，声音有高有低，乱成一团。
那位唇边一颗美人痣的美人站出来说道：“我等最瞧不起不学无文的人，最讨厌欺世盗名的伪君子，萧先生，你偌大声名得来不易，我们也不是存心为难，你不论好歹做首诗出来，也算是为自己正名。”这声萧先生和初见时大不相同，不少人心领神会地低笑出声。
赵六娘眼中隐隐有些失望，原本看萧潇长的不俗，谁知竟然如此无能，不说不会作诗吧，被众人围攻，连个反击都没有。
燕王妃觉得有些丢脸，后悔应该在来之前就替她捉刀一首，好歹能应付过去，但平日看她言谈举止，虽然有些特立独行，并不是那种粗鄙无文的，谁知她连几句诗词都诌不出来。
但是毕竟是她领来的人，少不得还得维护一二，燕王妃轻咳一声清清嗓子，众人的声音渐渐底下来了，她才开口说道：“萧先生，你在诗会开始前所说，术业有专攻，倒也有几分道理，既然你不会作诗，不如或弹琴或作画，也算是为诗会助兴，你意下如何？”
众人以她和赵六娘马首是瞻，见她出面维护，就暂时安静下来，齐齐盯着萧潇，看她如何反应。
萧潇不久前刚见识了美人作诗的悠闲静好，紧接着就见识到美人发怒的电闪雷鸣，现在又被几十双眼睛盯着，等待答复，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
然而不论她们的喜怒，不论她们对她是友善还是厌恶，眼前这一切，都称得上繁盛美好。她们衣食无忧，最大的喜悦是在诗会上一展风采，最大的厌烦是某个粗鄙无文的人混进了她们的小圈子，萧潇忽然想起刘姥姥得的那个“母蝗虫”的诨名，突然微笑起来，大概在眼前这些美人眼中，她就是一个刘姥姥的形象吧，误打误撞闯进了格格不入的世界。
然而红楼一梦终究有不得不醒来的那天，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大厦倾塌时，悲剧的结局不会因个人的或贤或愚，或良善或恶毒，或循规蹈矩或离经叛道，而有所改变。
萧潇心有所感，忽然有了一个恶趣味的主意，说道：“燕王妃，世子妃，和诸位娘子，在下所会的无非是诊脉看病，作诗作画，弹琴奏曲的确是一无所知，不过在下读过一些书，里面有首虞美人我非常喜欢，就记下了，我为大家诵读一遍，权当为诗会助兴可好？”
那位美人痣说道：“是什么样的虞美人？哪里的什么冬烘先生写的陈腐之作可不行，没得污了我们的耳朵。”
赵六娘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先诵读，如果大家认为不行，你再想别的法子。”又让誊抄诗文的人记下她念的诗句，那人没精打采地拿起笔，支着耳朵听她的声音。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萧潇声音清朗，开始读这首诗的时候却有些低沉。有的人静静听着，有的人还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显然并不相信她会知道什么大家都没见过绝妙佳句。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水榭中嘈杂的低语声忽然一静，只剩下穿堂而过的风声，窗外细细的水声，和萧潇沧桑悠远的嗓音。记录的那位女子奋笔疾书，生怕漏记一个字。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当李煜写下这首词时，雕栏玉砌还有可能留着，这些春兰秋菊，极尽妍态的女郎，又会在哪里呢？
如今的李煜还只是一个醉心诗词，醉心佛法的少年，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首虞美人会是他流传千古的名作，想不到雕栏玉砌会有朱颜改的一天。
当她在语文课本上学到这首词的时候，方羽和她在一张课桌上听课，如今她对着作者李煜的亲友朗诵这首词，方羽又在何处？
每见繁盛，必感凋零。也许这就是师父所说的浮生一梦的意思。所有人，她也好，方羽也好，李煜也好，眼前这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女郎也好，甚至包括师父，当时光流逝，家园巨变，红颜枯骨，回首前程时，可不就像是一场梦吗？
萧潇光电火石之间，感慨良多，声音稍稍停顿一下，不过很快就续上最后一句。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她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时微微上扬，恰似余音袅袅，言尽而意未尽。
一室寂静。
燕王妃叹息一声，说道：“今日诗会的魁首不必再评选，就是这首虞美人了。世子妃，你说呢？”
赵六娘看了萧潇一眼，说道：“论文字，自然是当之无愧，可是意境太消沉了。”萧潇这样年轻，如果只是凭空虚构，逃不脱为赋新词强说愁，如果是真情实感，那么她是什么来头？怎么会有如此摧折心肝的家园之叹？如果真是她所说的，是从书里看来，那么这样一首绝妙好词，为什么竟然会无人知晓？
她们两个发了话，众人才开始议论起来，不管这首虞美人是否萧潇所作，她这关自然是过了，人们有的开始品评其他人的作品，但是更多人是在讨论这首词的来历，意境，大部分人都相信萧潇所说的，这是她从古书中读到的，就有人来问到底是什么孤本，为何不见流传，里面是否还有其他的诗词。
燕王妃和赵六娘也很好奇，拉着萧潇让她说出个一二三来。
萧潇微笑着摇摇头，说道：“佛家有前世今生，轮回之说，我看到那本书，似在梦中，或是前生，或是后世，谁又能说的清？至于这首虞美人的作者，总有一天会闻名天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句话隐含禅机，众人听了，只以为她是有些秘密不想别人知道，却完全想不到，她说的没有一字虚言。
中学时光，分明是她生命的前半部分，却是远在千年之后。而等到李煜能写出这样的诗词，也得几十年后了。
人们再追问，萧潇只是笑而不语，问的人实在太多，她就向燕王妃和赵六娘告个罪，出门去躲清静。
那种莫名的烦躁又缠绕上她的心头，父母、家人、前世、今生、修道、长生……种种杂乱的思绪在脑中横冲直撞，让她无比渴望能立刻把握住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
要坚定向道之心，萧潇心想，这应该是最重要的。想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重新见到父母，就得活得足够长，长到能想出反穿越的法子，或者直接活到一千年之后，而想活那么久，唯一的路就是修道，虽然是一条曲折漫长，根本看不到希望的路，但是毕竟只有它指向她想达到的终点。
萧潇在湖边的树阴下走，心中却似有团火在不停地燃烧，让她心血沸腾，恨不得马上返回华山，向师父请教进一步修行的法门，一刻都不懈怠，争取早日修成正果。
萧潇隐约觉得这种想法不对，但是又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是不该自信满满，觉得自己一定能修炼有成吗？
萧潇自问是有修道的天分的，学医有她在现代时的底子，可是修道一途，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甚至想不到会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师父也没有详细讲解引导，只是顺其自然地教给她一套心法和身法，再就是不经意间的点拨，她竟也误打误撞地入门了。
而自从入了门，她能感觉到自己在修为方面的日新月异，天天都有提高，称得上是精勇猛进，别医术的学习和提高还要顺畅，除了有天赋，她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既然不是盲目自信，那么是不该看破红尘，不该急着归隐深山吗？
她在这世间并非毫无留恋。虽然她念念不忘父母家人，不忘生活过20多年的现代，而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以一种类似看电影的旁观者心态来对待，但是不知不觉间，也有了不少牵绊。只是这牵绊，虽然温暖了她的心，却不足以让她放弃修道，放弃返回旧世界的努力。
难道在看破浮生一梦之后，她还要继续做一只争抢米粒的蚂蚁，完全对在自己头顶的随时会让巢穴倾覆，所有的争抢付之东流的观察者，或者说具有不可抗力的命运视而不见吗？那样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在她明明有摆脱蚂蚁的身份，成为观察者的途径之时，如何选择简直是理所当然，不应该有任何犹疑。
萧潇一次次设问，又一次次回答、反驳，思来想去总是找不到心火燃烧的缘故，她试着像以前一样运转内息，效果却并不明显，如火焰一般的烦躁紧紧缠着她，让她坐卧不宁，自从她第二次上了华山，这种镇压不住心火的情况就没有发生过，而第一次发作起来，就这样来势汹汹。
萧潇叹息一声，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由内而外，放在周围的春景上。
信步沿着湖边走，思绪也像脱缰的野马，任意来去奔突，她一会儿想起家乡的那弯小河，一会儿想起河中府节度使府上的落虹亭，一会儿又想起邺城符家的荷花池，前面出现一座假山，她忽然想起太乙观附近的天池，和天池边那块平整的巨石，想起寒息偷偷地望怀里揣花瓣，至于那些花瓣的下落，她没有亲眼见到，不过当晚她修炼到很晚，所以听的真切，分明有人半夜三更去厨房生火，那些花瓣虽然没有没埋进土里，不过化成飞灰，也称得上质本洁来还洁去吧。
萧潇忍不住微笑起来，不知不觉间，心头的烦躁去了大半。
初见大哥时，他眼中寒光闪烁，让她事隔多时都还认得出来，谁能想到狠辣无情之外，他也会为照顾几个月的婴儿流泪，会因为照顾义妹的心情而收拾花瓣，毁尸灭迹？在开封皇宫里，他向刘承佑出手，更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不知道寒息这些日子过的如何，周朝初建，内政外敌一大堆的烂摊子需要收拾，他有才干，又受信任，想来距离他实现封妻荫子理想的那天是越来越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