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潇停在一株桃树前,一簇簇粉色的花朵在春风里摇曳,她举手抚上花枝,清幽淡雅的花香在空气中飘荡,如同心底动荡不安的心思,她敛起笑容,低低叹息一声。
忽然不远处的花丛后传出一声轻响,萧潇回头,发现那里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大袖深衣,头戴白玉冠,脸蒙黑色面纱的人,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以她的耳力和神识,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他的眼睛深沉似墨,却有种奇异的光芒,让人一眼望去就不由得被吸引,沉沦其中。
萧潇微一出神,立刻警醒过来,觉得这人实在古怪,不得不提防。
黑衣人不紧不慢走过来,在树前站定。他的个子很高,萧潇需要举手才能够到的花枝恰恰垂到他的头顶,一朵桃花脱离枝头,打着旋落向他的衣袖,却在将要接触的时候飘了开去,无力地落在地上。
萧潇仰头望着他,明知道他来历不明,善恶不明,却总觉得他身上有某种她熟悉的东西,这让她迷惑,而且不安。
“萧娘子?”他的声音清冽,如同千年寒泉,不含世间喜怒。
萧潇道:“在下正是萧潇。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黑衣人道:“再世之人,前尘尽忘,何况一个名字。”
萧潇忍不住问道:“我见过你吗?”
黑衣人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赏,说道:“出人意料的敏锐。”
萧潇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怎么不记得?”
黑衣人道:“我不想说。”
萧潇一时语窒,忽然洒然一笑,说道:“既然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又何必在乎纵使相逢应不识。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她拱手行礼道,“告辞。”
黑衣人却说道:“小楼昨夜又东风。这首虞美人是何人所作?”
萧潇道:“我不想说。”
黑衣人冷哼一声,说道:“你以为不说,就可以据为己有?”
萧潇道:“我已经声明,作者另有其人。”
黑衣人道:“你越是否认,越是会传的沸沸扬扬,最后不是你的也成了你的。”他的声音里有种嘲弄世间一切的居高临下,“欲擒故纵的把戏,太老套了。”
萧潇道:“与我何干?”
黑衣人停顿一下,语气倒没那么生硬了,说道:“虞美人这个词牌是唐教坊曲,唐末以来,政权更迭频繁,这词应该是某个末世王孙所作。不过其意境深远,架构精妙,用词清丽,绝对不会出自北地的梁、唐、晋、汉那些武人之手,至于现在的郭威父子,更是不可能。”
萧潇见他推理倒也头头是道,不由得生出些兴趣,想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黑衣人继续说道:“不少世家和文人在唐末大乱时投奔到南方来,所以南方诸国文风大盛,不过,吴国杨氏,闽国王氏,和楚国马氏,并未听说王室中有善文的人,而前蜀的王衍也只会写什么‘这边走。那边走’,‘画罗裙,能解束,称腰身’。”他嗤笑一声,“和‘问君能有几多愁’是云泥之别。”
萧潇不由得点点头,那几句大概算是打油诗?
黑衣人若有所思道:“其余各国就算有人善诗词,可是并无改朝换代的事,又哪来的故国之叹?金陵城内的那位陛下有‘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倒是和‘小楼昨夜又东风’有些相近……”
萧潇暗自吃惊,就算他误打误撞,离真相也不远了,虽然只要他不能未卜先知,就绝对猜不到还没有写出这首词的李煜头上。
黑衣人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只是他安居皇位,武功颇盛,难不成那‘雕栏玉砌应犹在’是替被唐所灭的吴、闽、楚所说?”
萧潇微笑起来,又有些感慨,灭人国者终究被人所灭,但是汲汲营营,耀武扬威之时,谁会想那么远?谁会想到洋洋洒洒一场繁华,转瞬间就会灰飞烟灭?徒惹后世人几声叹息罢了,而叹息之余,还会觉得天下一统是正义的,不可抗拒的。
黑衣人知道自己已经很接近真相,但是他没办法再前行一步,所以萧潇的笑容落在他眼中,让他有些挫败感,又有些恼火,他可很久没有这些情绪了。
他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和眼中找出更多的端倪,说道:“我说的对吗?”
萧潇道:“我不想说。”她毫不示弱地望着她,目光清澈坚定,笑意隐隐藏在眼底,好似一尾滑溜的游鱼,满不在乎地在水中游来游去。
黑衣人忽然觉得,那条不长眼的鱼好像游到了他沉寂很多年的心湖底,隔着湖面上厚厚的冰层,也能感觉到湖底水波的动荡。
他越发恼怒起来,非常不喜欢这种宁静被打扰的感觉,于是目光变得冰冷,语气也尖刻起来,说道:“词是好词,可惜没出息,失去了就应该奋起追回,而不是像个无知妇人一样只会悲春伤秋,哭哭啼啼。”他看着萧潇讶异的神色,心情不觉好了许多。
萧潇道:“如果有出息,怎么会落到阶下囚的下场。等到大势已去,一切都太晚了,连写首怀恋故国的诗都会被猜忌,继而丧命。从古至今,东山再起的能有几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这个不明善恶的人说这些,或者是因为他一心一意要找出作者的执着,或者是她心绪烦乱,想要和一个言之有物,言辞虽然刻薄,却很有趣的人说说话,或者仅仅是因为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想要借此了解更多。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间静默下来。
一阵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落向黑衣人的都中途改了方向,仿佛有气墙护体,片尘不沾。萧潇没这本事,只能亲自动手,将落在肩头和衣袖上的花瓣拂落。她摇摇头,把落在头顶上的也摇落,可是有一片轻若无物地沾在她的发髻上,并没有随之落下,而她却毫无所觉。
黑衣人心思一动,鬼使神差地伸手帮她摘下来。
他的手上戴着银色的不知什么材质的手套,手指修长灵活,轻轻巧巧地把花瓣拈在指尖,然后飞快地伸指一弹,好像很厌恶这种接触。
他出手太快,花瓣飞出去了萧潇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既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却听他轻笑一声,说道:“举手之劳,不必道谢了。”
萧潇道:“你……”
黑衣人看她羞恼尴尬的样子,心情大好,拱手道:“如有冒犯,请多恕罪。”
萧潇伸手虚扶,说道:“不敢当。”
她的手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指尖,冰凉光滑的触觉,和体内真气的一丝震颤,让她神色一变。她伸手搭向他的手腕,却被他翻手握在掌心,她的真气一吐一收,就了解到足够的信息。
震惊之下,被困住的手一振一甩,同时另一只手也快速切向他的手腕,迫使他不得不放手,然后急急向后退了几步,说道:“是你!”
再想退时,却见他踏前一步,无形中封死了她可以逃遁的各个方向。
方才接触的一刹那,萧潇体内真气被牵引外流,虽然只是一丝,也足够让她察觉,等到两人掌心相对,她用真气探查之后,就完全可以肯定,他绝对和王二的死,和李弘冀的生病以及快速恢复有脱不开的关系,十有八九,他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黑衣人盯着她,有瞬间的沉默,笑意从他眼中褪去,流露出阴沉冰冷的黑暗气息,说道:“太聪明可不是件好事。你怎么知道的?”
萧潇垂手在身侧,用宽袖掩盖住掌心的匕首,说道:“我对人的气息非常敏感,在李弘冀身上发现了和王二类似的生命衰败的气息,我就觉得从他身上能发现更多的线索。”
黑衣人道:“王二?哦,一定是哪个不长眼的倒霉蛋。”
萧潇深吸一口气,压下对他漠视人命的愤恨和厌恶,说道:“他是落凤坡的一个猎户,他死的那天,李弘冀正好去村里借宿。开始我以为他是个不知情的受害者,不管是追查,还是救治他,都得跟在他身边,所以应邀来到金陵。不料某天他突然吐血,体内多了许多本不属于他的气息,我帮他梳理宣泄之后,他很快恢复了。我因此知道,他就算不是幕后黑手,也一定是帮凶。”
黑衣人道:“这个蠢货,他还沾沾自喜于你不知情,准备适当的时候把你推出去当挡箭牌。”
萧潇早就不会为这种人心险恶而感慨,说道:“元宵节那天,我用神识平息骚乱时,感知到他就在旁边的一座酒楼上,旁边还有一个人,却是我无法触碰的。那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对不对?”
黑衣人清冷的声音中有一丝喟叹,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不过还是不够聪明。”
萧潇不理会他的话,说道:“所以今天见到你,我才会觉得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直到我发现你可以吸引我的真气,而体内虽然气息鼓荡,远胜于我,但那种生命力衰败过的痕迹和王二、李弘冀如出一辙。”
黑衣人说道:“我今日出面,一来是想见见少有的在世间行走的另外一个修道者,二来也对那首虞美人的作者感兴趣,并没有打算要吸收你的生命力。谁知还是露了破绽。”他长袖一拂,说道:“我很久没有遇到说话投机的人,如果你不当面说破,我或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一条生路。”
萧潇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黑衣人道:“听说你曾经在汉和契丹的战场做过军医,那些杀戮又是为何?”
萧潇道:“乱世人命如草芥,战场厮杀且不论,民间因为蝇头小利就杀人我也见过,可是像你这样夺取他人生命力为己用实在有干天和。”
黑衣人冷笑道:“原来你也是狠心肠,如何杀人不是杀?也分个高低贵贱?”
萧潇道:“李弘冀儿时遇到你,从此体弱多病,如今你又用这种法子蛊惑他,看似给他治病,其实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黑衣人眼睛一亮,说道:“哦?你说说看。”
萧潇道:“从古至今当皇帝的,大多对神仙之说感兴趣,期望能长生不老,永享权柄,也因此就有不少方士依附于皇室,求个现世的荣华富贵。”她直直望进他的眼睛,“你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否则皇帝李璟是更好的选择,而不是燕王李弘冀。”
黑衣人不置可否。
萧潇又道:“李弘冀是长子,又已经成人,他和皇太弟之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何况有你的帮助,让皇太弟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简直再简单不过。所以你求的不是一般富贵,而是拥立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