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潇发现自己又来到张超谷的那个石坪上，山岩如翠，云雾迷漫，不但没有石室，连上来的山路也隐在云雾中，看不分明。她迷惑地走了几步，忽然看到前边断崖前站着一个青衣女子，大袖高冠，衣袂翻飞，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显无尽花心。
萧潇正想上前看看她是谁，忽然听到她曼声吟道：“药苗不满笥，又更上危颠。回首归去路，相将入翠烟。”
萧潇不明所以，上前几步，那女子却倏忽不见了，有个五六岁的童子一身青色短打，梳着朝天髻，蹦蹦跳跳地在山崖边玩耍，萧潇不由得担心他会失足掉下山崖，或者被越来越猛烈的山风吹下去，张口想提醒一二，才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话。
那童子也开始念诗，念一个字就长大一点，等他念完“翠烟”，已经长成一个俊秀青年，周围的景色也变了，他骑着毛驴走在崎岖陡峭的山道上，扬声高歌：“我谓浮荣真是幻，醉来舍辔谒高公。因聆玄论冥冥理，转觉尘寰一梦中。”
萧潇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爬山，越看他越觉得眼熟，等到他须发变白，手里多了个酒壶之后，萧潇再迟钝也认得出他就是师父。
她觉得很好玩，原来师父年轻的时候还是挺帅气的，一袭布衫也显得玉树临风，卓尔不群，怎么到老了却一副邋遢模样呢？
师父转而现身在一个高高的石台上，萧潇想跟着上去，却只见石台四周都光滑陡峭，根本没有办法攀援。萧潇转念一想，也对，自己体内修炼多时的真气都凭空消失啦，可见与仙家无缘，以后与师父仙凡有别，还能再见吗？不由得一阵难过。
忽然听到他在台上吟道：“蓬山高处是吾宫，出即凌虚跨晓风。因此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
萧潇听过即忘，却只记得“出即凌虚跨晓风”一句，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心有所感，凌空迈出一步，居然真的停在半空，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台阶在。萧潇看到高台上生出朵朵白云，好像要托负师父远走，她一急，就三步并作两步向上跨去，眼看要上到高台，再一看，师父早就升至半空，连影子都快看不到了。
萧潇既为师父飞升感到高兴，又觉得自己孤零零一人，真是倍感孤单。她跪下冲师父磕了几个头，呜呜地哭起来，说道：“不要丢下我……呜呜……不要……”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苍茫，万古洪荒，只余她一个小小的影子，在半空中无助地哭泣。
“痴儿，还不醒来？”师父温和戏谑的声音如在耳侧。
萧潇茫然四顾，只见夕阳西下，暮色四起，身侧只有白云清风环绕，哪里有师父的身影，她赌气道：“师父不见了，我才不要醒。”
师父又气又笑道：“惫懒小儿！”
萧潇脚下忽然失了支撑，一头栽了下来，她惊叫起来：“啊！啊……救命……”
一路掉下来，却没有像预想中一样摔个粉身碎骨，而是掉进一个大湖，萧潇不会游泳，又猝不及防，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呛咳起来，心里流泪道，游了这么多天西湖，终于要做个西湖下的水鬼了。呜呜呜……
忽然被人捞起来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背部，说道：“妹子别怕，大哥在这里。”
萧潇吐出一口积水，这才感觉呼吸顺畅不少，心中却还是迷茫，大哥？大哥是谁？
那人的手臂骤然收紧，萧潇觉得自己骨头都要被勒断了，莫名觉得很委屈，呜呜咽咽地说道：“放开我，好痛。”
勒在身上的手臂立刻松了下来，但还是牢牢把她困在怀里，那人说道：“妹子，好妹子，快醒醒。”
这声音沙哑而急切，似乎有种刻骨铭心的温柔，萧潇听了有些心酸，浑浑噩噩的心神开始费力地想大哥到底是谁。耳边的声音还在絮絮个不停，她也听不真切，只是继续在一眼望不到尽头和边界的河水中溯源而上，想要找回一些她忘记的但是似乎很重要的人和事。
她看到了那张脸，眉毛浓黑，如剑出鬓，国字脸，悬胆鼻，脸上一圈络腮胡，倒也称得上一句好相貌，只是一双眼睛遍布猩红的血丝，打眼看去，显得杀气腾腾，分外狰狞，再一细看，却能看到眼底凝结的眼泪和让她感觉无法承受的伤痛。
萧潇觉得，这张脸熟悉而陌生。她记起是有大哥这个人，还在西湖里陪了她好久，但是此刻他的神情让她莫名地畏惧，所以只是远远地观望，迟疑着要不要再走近些。
那双眼睛忧伤起来，眼泪簌簌落下，好似西湖烟雨，落下后就化成烟雾，丝丝缕缕，仿佛都缠绕在她的心肺上，让她无法呼吸。
萧潇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擦他的泪痕，说道：“大哥，别哭。”
当她的指尖碰到他的脸颊，周围的景色很快化为迷雾，然后迷雾消散，萧潇的意识清醒过来。
眼前出现的人影剑眉星目，虽然憔悴，但是收拾的很干净，下巴上有些刚冒出头的青色胡茬。他的目光清澈，眼睛里是不可遏制的狂喜，和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大哥？”萧潇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但是自己粗粝的嗓音和他火热的怀抱，提示她这是现实。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去摸他的脸，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指尖上，让她受到烫伤一般地往回一缩，却被他捞在手里，按在他的脸上。
这一下，两个人都确信这不是梦了。
“大哥，这是哪里？”萧潇很高兴自己没死，但是寒息的出现实在奇怪，难道她昏迷期间已经从金陵到开封了？
“金陵。”寒息把萧潇的手挪到自己嘴边，所以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萧潇有些不适应寒息这种过于激动的表现，用力往回抽了一下手，纹丝不动，眼中闪过迷惑的光，难道是因为她还没从昏迷中彻底醒来吗？为什么大哥的言行神态都有点怪怪的。
萧潇道：“大哥，我想喝水。”
寒息哦了一声，把她放在榻上，盖好被子，这才走去倒水。萧潇一边看着他，一边琢磨自己的处境。忽然听到一声脆响，茶杯从寒息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萧潇正要询问，眼角余光却看到寒息的影子在轻轻颤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寒息花了比正常多几倍的时间端过来一杯水，扶萧潇半坐起来靠在他怀里，萧潇伸手接过杯子，手臂无力地颤抖一下，水波动荡起来，不过寒息马上就把她的手和水杯握在掌心。
“慢慢来。”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仿佛有种魔力，安抚了萧潇躁动不安的心。
萧潇喝完水，觉得嗓子好多了，惬意地叹息一声，说道：“大哥，你怎么来金陵的？”
寒息道：“公务。”他摸摸她的额头，觉得温度不高，满意地点点头，“你先别想这些，我去喊医生来给你看看，等你养好伤，我一五一十说给你听，好不好？”
萧潇道：“我可是神医。”忽然想到自己这个神医差点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小楼，耳朵根有点发红，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完，“我自己把脉就好。”
她提起左手往右腕上按，两手都在颤抖，一时竟靠拢不到一起。寒息环住她，一手放平她的右腕，一手握紧她的左腕，将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正好按到寸、关、尺脉上。萧潇静静摸了右手脉搏，又换到左手，发现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真气的确是一丝都没有了。
她打起精神说道：“得感谢给我治伤的医生，他的用药很精到。我也不用改方子了。大哥，你帮我记个治嗓子水肿的方子，等下次服药时一起喝。”
等她念完方子，看一遍寒息记录的药名和用量，就觉得体力不支，头有点发晕，一抬头看到寒息担心的神色，微笑道：“大哥，我只要再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她看着寒息眼中掩不住的疲惫，说道，“大哥，你也该好好休息休息，否则身体再好也会垮的。”
寒息摸摸她的头发，说道：“我看着你睡着。”
萧潇哦了一声，说道：“大哥，小鱼呢？她没事吧？”
寒息道：“她很好，你放心。”
萧潇道：“她煮的米粥很好喝，我再醒来想喝粥。”
寒息道：“我去让她准备。快睡吧。”
萧潇很快就呼吸平稳起来，寒息在床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种惶恐，害怕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转身看到床头的药方，看到地上的茶杯，看到萧潇安稳宁静的睡容，才勉强说服自己，她的确是醒过来了。
疲倦涌了上来，然而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久久不忍离去。终于忍不住，俯身在她嘴角印下轻若鸿毛的一吻，仿佛盖上他专属的印绶，这才心满意足地微笑一下，轻手轻脚走出门去。
小鱼等候在门外，急切地说道：“先生醒了？”
寒息和颜悦色道：“她又睡着了，说醒来后想喝你煮的粥。”他把药方给她，说道，“这个药和治内伤的药各自熬好，一起喝。”
看小鱼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他有些迟疑地问道：“她好多天没进食，只喝粥够吗？要不要多补补？”
小鱼道：“先生卧床多日，就该先喝粥养养脾胃，再慢慢开始增加其他饮食。”
寒息道：“原来如此，麻烦你了。”
小鱼惊讶地瞪大眼睛，他似有所觉，眼神一整，小鱼忙低下头，却不知为何心中忍不住想笑，寒大郎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过。却听他说道：“这些天你就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寻机找个理由说你要离开，别让她生疑。我不会亏待你。”
萧潇一天天好起来，寒息就不再像前些时候那样整夜整夜守着她，而是花更多的时间来处理公事。郭威在朝整顿内政，郭荣亲率周军南下，势如破竹，连接夺取寿、泗、濠、楚等州，江南的谍报组织不只是提供大军行军的路线、攻城所需要的情报等，还要动员新占领地区的潜伏人员出来安抚人心，维持地方，寒息把手下干将大部分派了出去，在金陵只留下为数不多的留守人员，一方面监视南唐朝廷动向，一方面在大臣中寻找识时务的愿意投靠大周的人。
南唐的淮河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后，李璟开始考虑向周国求和，寒息这才有时间喘口气。南唐与吴越在南边的常州、润州等地还打的不可开交，南唐处于守势，常州被攻破，润州也岌岌可危，这种情况下，李璟向周求和的诚意是完全没有必要质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