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民食堂里,魏景鹏和孔庆辉最喜欢坐西南角的那张餐桌。魏景鹏最爱肥腻,而孔庆辉不喜吃肥肉,两人一起就餐,正好互为补充、各取所需。
这天晚饭后,他们照例去理科楼阶梯教室上自习。不料在经过学校“信息发布中心”时,远远就看见黑板架前站满了人,他们好奇地走进一看,才知“饭菜票革命”成功后已平静了一段时间的信息发布处,新贴了一张大字报,标题粗黑醒目:“请看今日之‘陈世美?’”
“哇塞,这个标题太有杀伤力了!”魏景鹏咋舌道。
陈世美,何许人也?熟知清代古典小说名著《三侠五义》的续书《续七侠五义》的人,和喜欢传统戏曲《秦香莲》(又名《铡美案》)的人,都知道陈世美是个忘恩负义、抛妻弃子,最后被包拯所斩的反面人物,在当时,他就是家喻户晓的负心汉的代名词。
魏景鹏大致浏览后,才知道,有幸获得今日“陈世美”的殊荣的,竟然是他的同班同学甄银石。
“你们班的呢,你认识不?”孔庆辉看了大字报后,不由惊问魏景鹏。
“认是认识,但不在一个寝室,这个人又比较沉稳,平时话不多,我和他最多算是君子之交吧。”魏景鹏边回答,边在脑海里搜寻自己有关这个人的不多的记忆。
大字报前的观看者来来去去,知情、不知情的种种议论迅速在校园传播着。
晚自习后回到802寝室,“夜间沙龙”的话题自然是甄银石。班长老何自然是发布信息最多的人。
原来甄银石是川西某县人。他高中毕业后下乡当了知青,后招工回县城。勤于学习,努力拼搏的他,终于在职考上了大学,成了当地知名的有为青年。可惜,这样一个励志人物,这才刚上大学没几天,就要抛弃当知青时就和他相依相伴的糟糠之妻。现在,糟糠之妻“秦香莲”跑到学校来,呼天抢地请校领导、系领导为她做主。
他们的同班女生闻听此事,在同情心爆棚的同时,个个义愤填膺。有人主动把“秦香莲”接到本班女生寝室住,不怕麻烦地打开水、打饭菜照顾她。
这“秦香莲”本是个清秀美丽的女子,又兼能言善辩,在女生寝室住下后,对络绎不绝的前来打探的人,她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她声情并茂的哭诉,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被打动,更何况这些涉世不深、单纯善良的女大学生呢?
于是,学校“信息发布中心”,张贴上了那张极富杀伤力的大字报。
“兄弟们,我们都知道陈世美只是个虚构的文学形象,但是现在,我们假设他是生活中真实的人物,你们说他是该遭万人唾弃呢,还是该为他平反昭雪?”魏景鹏首先题出了问题。
“当然该遭万人唾弃!”沈勇立马表态道,又进一步阐述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是哪个都晓得的道理。考上大学了,身份地位变了,就要把当知青时候就在一起的女人甩了,这哪里是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
“我觉得不说该为他平反昭雪,但也不至于该遭万人唾弃。”徐进发言道,“我们把人物放在他所生活的社会背景中去考察,陈世美中了头名状元,皇帝老儿要招他当驸马,他能抗旨吗?那样他的项上人头就要落地哦。”
“当然,我们也可以要求他应该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气节,但是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封建强权社会,我觉得他应该值得人同情和怜悯。”谭林接上了徐进的话。
“我要说啊,你这根本就是个伪命题!”曹杰毫不客气地说道,随即就听他侃侃而谈,“现在我们就不应该抓着那些过时、守旧的传统道德来衡量和评判甄银石。他读了大学,要甩掉过去一起吃过苦的老婆,有多大的问题呢?爱情和婚姻,纯粹是个体生命的体验,个中的酸甜苦辣,谁也无法代替他本人去感受。说到底,结婚也好,离婚也好,都是他个人的事,和我们任何人无关,也不需要我们去评判。”
“你这是极端的个人主义!”一直没说话的老何说了话,“站在已经结婚生子的立场上来看,甄银石的做法肯定是不对的。他老婆辛辛苦苦跟了他多年,我相信,他能考上大学也离不开他老婆的支持,看着他考上了大学,有了出息,他老婆一定比他还高兴。我想,她还等着盼着和他以后的好日子。”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老何顿了顿。寝室没人打断他,他又继续,“好日子没等到,甄银石却要跟她离婚,她不哭不闹才怪了。”
“老何,听说七七级进校后,学校领导、系领导、年级辅导员就经常接待前来哭诉、哭闹的“秦香莲”,我们年级这还是第一个哈。”左一龙突然八卦道。
老何肯定了他的八卦,然后善意地说:“是呀,听说七七级闹的,都受了学校警告处分呢。希望甄银石不要受处分吧。”
“看来考上大学之前结婚的,问题有点多哦。老何,你和嫂子都考上了,肯定没问题了。而一个考上,一个还在农村或工厂的人,如果说他们的起点是相同的,那现在他们的立足点已经不同了,是不是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冲突啊!”听着大家的议论,想到自己的大姐,魏景鹏不由忧上心头。
“所以,景鹏啊,你们现在谈恋爱都要慎之又慎。爱,这个字份量太重,不应该轻易说出来。”老何以老大哥的身份,颇有感悟地说。
过了两天,“秦香莲”离开学校返乡了,“陈世美”甄银石在学校处分和维持婚姻不变的承诺中选择了后者。他的同学们,也就各自唏嘘感慨一番。
校园重归平静。
星期天,魏景鹏到省教育学院看大姐魏玉莲。甄银石的事,让他想了很多,正在恋爱中的他,突然对爱情产生了不确定性的犹疑,他觉得他必须找个人好好谈一谈。
阳春三月,日丽风和。魏玉莲和魏景鹏坐在荷花池边的长椅上,看眼前垂柳冒着新绿,池水随风而泛起微微涟漪。
“大姐,《人民文学》上那一篇小说“杜鹃啼归”,你看过没有?”魏景鹏的眼睛仍然注视着前方,头也不抬地轻轻问魏玉莲。
《杜鹃啼归》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男主人公从山村考上大学后,刻苦努力而成了诗人,他和农村的妻子各方面差距大了,而与大学女同学又萌生了爱情,于是他向妻子提出了离婚的要求。最终在妻子和女同学的帮助下,幡然悔悟,回到家乡妻子的身边。
“看了,学校到处都在谈论的小说,我当然要看了。”魏玉莲若有所思地看着魏景鹏,“你担心我和你姐夫?”
“我们班上同学刚刚发生了与此相关的一件事情。”于是,魏景鹏就讲了甄银石的事,及同学们关于此事的讨论。
“我晓得你和姐夫结婚爸妈是坚决反对的,所以我相信你们之间一定有深刻的爱情。但是,现在像你们这种夫妻闹离婚的似乎已不是个别现象了,我真不知道你和姐夫未来会怎样?”魏景鹏一脸的困惑。
“我坚决要和你姐夫结婚,说不喜欢肯定是乱说,但是,你说有多深刻的爱情,也只是你的一种理想。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我结婚,只是因为结婚是我最好的选择。”魏玉莲很平静地说。
“你想和姐夫离婚吗?”得知大姐并不是深爱姐夫的,魏景鹏不禁追问道。
“我不会主动和你姐夫离婚,除非他一定要和我离。”魏玉莲很干脆,仿佛这个问题她早已想过千百遍了,“我们已经有两个女儿了,我不想伤害她们。”
“如果你和姐夫实在过得痛苦的话,我肯定会支持你离婚。什么‘女陈世美’,你根本就不要怕。”魏景鹏首先表明自己的态度,想到寒假里,魏玉莲和田军夜深人静时的吵闹,他对他们的婚姻实在不敢看好。
“你能理解和支持我,我很高兴。幸而我还有你这个弟弟!”魏玉莲鼻子一酸,泪光在眼里闪动。
在人生的道路上,做好爱的抉择,何其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