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高大老者神色木然，缓缓转向棺材停放的方向。
此前在山堂中时，那名传讯青年的话才说到一半，老人便怒气冲冲地冲下山来。
青年的话他并未听全，记住的也只有“冒充”、“方彩盈”等几个断章残句。
“你说、这是彩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都说祸害遗千年，那个祸害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死了？”老人须发皆张，松开了被他卡住脖子的青年，用发颤的手指指向放在那里的棺木。
“一定是有人冒充的！要么就是弄错了！”老人几次向棺木伸出手，却又一次次将手收回，直到一只修长的手掌拍在他的肩上。
“方兄，开棺看看吧。”那人拍了拍老者的肩头，温声说道。
那人年约四旬，剑眉朗目，青衫飘摇，极尽儒雅之态。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份安定人心的力量，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句古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但石忘忧的神情却不禁微微一变，他虽然如今境界尚低，但却能在他人未刻意掩饰的情况下，凭借生来便极其敏锐的直觉，对他人的境界高下有着隐约的感知。
这样的天赋与道家的先天之眼、佛家的天眼通相似，只是效果要差了不少。
而据他的感知，在他见过的所有人当中，这名中年男子境界之高仅次于那位曾预测过他的修行成就之人，比当年修为已达归真境的祖父还要高出不少。
当年祖山瑶池一役之后，世间归真、洞虚、无量三境的仙人们十不存一。若石忘忧感知无误，这人的修为放眼整个天下，都是名副其实的高山之巅！
石忘忧忍不住朝那人多看了两眼，于是便看见了那将大半个身子藏在中年男子身后的少女。
从身形上看，那名少女大概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体态已初显玲珑。但她的那张有点婴儿肥的娃娃脸，却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若是只看脸，她和张不负便可称得上年龄相仿了。
她的神情也与八九岁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此时的她好像对眼前的场面有些害怕，因而将自己藏在中年男子的身后。但却又有些好奇，装着胆子探出头，用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向外望去。
石忘忧的目光刚巧与她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瞧着那宛若孩童般澄澈的双目，石忘忧觉得煞是可爱，于是便冲着那少女笑了笑。
那少女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她“嗖”的一下将整个身子都藏到了中年男子的身后，但又马上探头向石忘忧望去，只是这次，露出来的只有那一双明珠般眼眸。
另一边，听了中年男子的话后，高大老者比之前已稍显平静。他轻轻地将手搭在棺盖的边缘，然后轻轻向上一掀，便将那用铁钉钉死的棺盖掀到了一旁。
棺木之中，方彩盈静静地躺在那里。虽然她已死去数月，但一路上始终被放置在石忘忧那与外界隔绝、且无气息流动的背囊中，因而尸身除了已僵硬发白外，尚无明显腐败。
瞧见棺木中的那张脸的一瞬间，老者便愣住了。随后他仰天大笑，泪水却沿着脸颊不断滑落：“好！死得好！你这个祸害怎么现在才死？当年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该掐死你！”
“滚！”伴着一道爆喝，双目赤红的张不负一头撞在了老人的身上。
以他的力气自然不可能将老人撞伤，一击之下，反而是他倒在了地上，摔了个鼻青脸肿。
这一次，一向怕疼的他一声没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地来到棺木近前，对着棺木中的尸身说道：“娘！这里没有人想要我们！我们走！我带你走！”
说着他吃力地抬起棺盖，试图将母亲的尸身遮掩起来。
老人垂下头望向张不负，目光呆滞。
身影一闪，石忘忧已拦在了老人与张不负之间。
“前辈，既然您无意认亲，那我们这就离开，还请您不要阻拦。”石忘忧朝着老者拱了拱手，随后转身帮助张不负盖好棺盖。
“师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您还不愿意原谅师妹吗？”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高大老者身后传来，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一块悬于半空的青色锦缎之上，从高处缓缓飘落。
那男子五官生得粗豪，目光却极为温和。而在他膝盖之下，两条裤管空空荡荡，双腿竟是齐膝而断。
“玄缁，若非她当年迷恋那姓张的混账，也不会害得你无望先天，终生残疾！她害你如此，我又怎能原谅她？”老人悲声道。
“师父！当年我被伤之后，疼的是腿；可今日知道师妹已经不在了，疼的是心啊！几年前，我的腿就已经不疼了；但我不知道，我的心不疼要等到什么时候！师父，你若是今日还不愿留下师妹的尸身，是想要我们到死的那天都闭不上眼睛吗？”男子嘶声说道，虎目中涌出热泪。
“啊——”老人仰天长啸，震得整个山门都跟着摇晃了起来。
啸声未绝，老人已一步跨出，双手抓住了张不负的肩头：“说！我女儿……你娘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那个混账爹害的？说！”
老人虽无心发力，但情急之下还是多用了半分力道，张不负顿时胸中一痛，喷出一口血来。
即便如此，他也未向老者说一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前辈，还是我来说吧。”石忘忧伸手抓住老人的胳膊，将他的手从张不负的肩头缓缓移开，而后便将靠山镇发生之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考虑到方彩盈的名声，他对于冯志与方彩盈之事并未详谈，而是以“方彩盈受冯志欺骗”的说法一笔带过，并且他也未提杀死方彩盈的那一刀出自程平之手，更没说程平已化身鬼物，正待在山下的客栈中。
这一点，石忘忧也早已得到了张不负的首肯。早在于雪漠城中见到程平与亲人告别之时，张不负对程平的敌意便少了许多。这一路相处下来，程平常说笑话逗他开心，两人更是几乎化敌为友。况且张不负也知道，当时是张铁匠先动手杀人，程平的那一刀不过是临死时下意识地反扑而已。退一步讲，即便是中了那一刀，导致母亲最终身死的，依旧是她自己拒绝救治的决定。
“那个冯志在哪？我要扒了他的皮！”石忘忧话音刚落，高大老人便高声喝道。
“这点前辈恐怕做不到了，”石忘忧苦笑道，“因为冯志一家已经死光了。”
随后，他便将自己与王德馨杀死冯志、夜闯冯家的经历简单地讲了一遍，顺便向朝霞山众人介绍了一下己方诸人的名姓。
“好！死得好！”那老者忿忿道，随即朝着石忘忧和王德馨躬身一礼，“老夫方映天，多谢两位公子救助外孙，并且帮我报了仇！”
“哪里哪里，老前辈客气了。”王德馨连连摇头，脸上的神色依然沉重，心里不禁浮上一抹欣然，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位修为高深的前辈感谢。
“感谢就不必了，只要前辈不因没能救下婶婶而责怪我，我就心满意足了。”瞧着棺木中方彩盈的脸，石忘忧便又想起了她临死之前目光中的神情，那是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之人面对死亡时的释然。
正是那一抹释然，让石忘忧失去了劝说张铁匠强行为她救治的勇气。
那时的她，想必以为她的父亲真的对她再无半分爱意了吧？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不过若非她已然身死，方映天也未必会摘下那张不肯谅解的面具。
对很多人来说，只有当真失去的时候，才会知道某人、某事与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那时，却又往往为时已晚。
方映天摇摇头：“石公子，老夫并非不讲理之人。彩盈她是自己求死，怪不得你。”
“但她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全要怪那姓张的混账！”方映天咬牙切齿地道。
“怪不得我爹！”张不负晃着头悲声道，“他已经尽力了，只是他不明白，我娘要的是什么罢了。”
方映天微微一愣，随后沉声道：“我说的不是张铁崖，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父亲张松海！”
张不负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原来我的亲生父亲，叫做张松海啊！”
这些年里，无论是张铁崖还是方彩盈，都没有在他面前，提到过张松海这个名字。
“这笔账，还得去晚霞山讨！”说着，方映天目光森然地望向西方那与朝霞山比邻而居的山峰。
“玄缁！”
“在！”盘坐于锦缎之上的粗豪男子立即应道。
方映天伸手指向西方：“召集所有弟子，跟大家说，我今日要抬棺前往晚霞山，为你师妹讨个公道！”
“是！”玄缁声音发颤地应道。
方映天探出衣袖，一把将张不负揽到身旁：“孩子，跟我一起，去为你娘报仇！”
“好！”张不负点点头，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对于母亲的死，张不负不恨张铁崖，也不再恨程平，甚至也没有十分怨恨冯志。因为这些人，都不是母亲拒绝救治的根本原因。
他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因为他从母亲临终的话里猜到，如果当年不是怀上了自己，母亲也许就不会被逼离家，如此自然不会客死他乡。
而另一个人，便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揪住那个名叫张松海的人的衣领，问一问他当年为何要招惹母亲，却又始乱终弃！
张松海！张不负在心中不断地默念这个名字，看向晚霞山的目光中似有烈焰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