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十年间尚历清立下了赫赫战功,声名誉隆,每次班师回朝,他就向静苹求一次婚,这是他最希望得到的奖赏。
但每次都没有成功。害得皇上面子上也觉得挂不住了,便想尽办法弥补他,给他宅子、田产、爵位和美人。尚历清都来者不拒地接受了,只是那些美人,他没有碰一下,将她们全部送回了家乡。
也是在那十年间,尚历清养成了逛青楼的习惯,不过他从来是听曲解闷。
但老百姓才不去深究这些,他们无不扼腕叹息地以为,好好的一个三好青年被静苹长公主耽误成了一个流连风月的花花公子,哀哉叹兮。
对于坊间流言,每每秋绮棠开玩笑地说给尚历清听了,尚历清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仿佛是在听一个古老的传说。
直到尚历清而立之年的寿宴上,静苹长公主到了府邸来贺寿,并没有事先预兆地告诉了所有人,她要嫁给尚历清为妻。据说那一晚尚历清这位流血从不流泪的铁骨铮铮大将军,竟哭得泣不成声。
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的尚历清卸去一身重担,专心做一名清闲散人,和一位相对称职的父亲。他端起茶杯来,脸上表情平淡,仿若是在闲话家常,“阿棠向来对花魁之争胜券在握,今年送选佳人,一个在开场,一个在第二,似乎与往年不同,难道是要弃帥保车?”
秋绮棠点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她的身子往尚历清那边凑近,轻声道:“和你说实话,第一位姑娘虽然资质上佳,出身又是最受底下人钟意的,可实际上在被送入青楼前就不是清白之身了。”
尚历清眉头微皱,打趣道:“如此一来,你不就少赚了一份梳笼之资?”
秋绮棠似笑非笑地看了尚历清一眼,“战场上没有人敌得过你,在风月场上,同样没有人比我更精通了。”尚历清朝她淡淡地笑了笑,连同眼角的皱纹温和平缓地延展开去。
接着她又不怀好意地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今夜可有一场豪华盛宴,声势浩大,你连面都不露一下,似乎说不过去。”
尚历清眉睫一动,低声道:“我夫妇二人对人情往来之事皆没有多大兴趣,尤其是一些婚丧嫁娶,多半送些厚礼过去就是。不过这次,夫人好像特别上心。”一提起静苹,他的眼中不自觉地含了一层笑意,“特意比平日早起打扮,赶到石府去了,若是将来儿子娶妻时,她能有这般勤快,我就满足了。”
秋绮棠笑道:“哪个娘亲会对儿子婚事不上心的,你这是多虑了。”
这时台下众看客的手下们目标一致地向台上走去,他们的手里捏着主人交付给的银票,而那些银票上的数字是他们挣一辈子都挣不来的,此时却轻松地被他们握在手里,又将一次性地投递到放置在台上标过序号的小木箱内。
一旁还有文人骚客可在相应的牌子前题诗或作画,高声吟咏出来,并配以各种花卉作比拟,颇有一番雅趣。
一轮“投票”结束后,佳人们款款地走到了台前,这次她们不再半遮半掩,露出了全副面孔,顿时间满台生辉,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却令罗绮一阵心惊。他手抚桌沿,神情怔仲地望着台上最后一位佳人。
杨晞维看他像丢了魂的样子,以为是被她们迷住了,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原来罗公子早就看中她了,怪不得会这么积极为她出头。”
高行空也朝高台上看去,发现那位哑巴姑娘同样惊慌失色地盯着罗绮。只听得罗绮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道:“她原是我家府上婢女,希萍,从小与我一同长大,就像是我妹妹一般……是我害了她。”
这下众人总算明白了过来。杨晞维拍了拍罗绮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必伤怀,我们定会帮你。”
高行空却摇头叹道:“这是入了官府籍契的,不是有银子便能赎出人来。”黄吉儿听到这句话,反应极大,他急问道:“二弟,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要是想让萍姑娘离开青楼,须得经过官府批准,把萍姑娘姓名从贱籍上除名,才算是得了自由之身。”黄吉儿听了高行空的解释,不由得恨得咬紧了牙关,一拳捶打在桌面上,痛骂道:“狗官!王八蛋!我家娘子定是被他们冒充进了贱籍,才害得我苦苦寻找都找不到人。”
高行空只得用几句空话安慰道:“来日方才,黄大哥,不定哪一日就能找到大嫂了。”黄吉儿低垂着头,思及过往,心中难免惆怅,但好在台上气氛使然,阵阵掌声把他从哀肃中拉回了现实。
原来是台上佳人们已进入到第二次才艺表演,这次是对诗,可由台下的看客们即兴出题,邀请心仪的佳人作答,若是对方答不上来,也可让其他佳人代答。杨晞维很快就站了起来,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对着希萍说道:“我这里有一句绝句,特向萍姑娘请教。”
希萍蹙着一对柳叶眉,紧张地看向罗绮,一双明眸里闪动着泪光。
旁边的美髯公沉吟道:“啊,这位公子,萍姑娘口不能言,这一关就放她一马吧。”罗绮拉了拉杨晞维的衣袖,仰首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希萍不识字。”
杨晞维却对他狡黠地眨了眨眼,“那便正中我下怀。”他又对台上的希萍说道:“既然萍姑娘不会说话,就以笔代劳吧。”
罗绮细思量之后,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给希萍递去一个坚定的神色。
希萍得了罗绮的讯号,勉强定了定心神,可面对面前的白纸和毛笔,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其他佳人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窃喜,早就做好了抢答的准备。
众人都等待着这位晞大少想出什么绝妙好句来,不成想杨晞维张口说了一句“白日依山尽”,立刻引来哄堂大笑。有人边笑着边揶揄道:“还以为今科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第一名会有满腹诗书,没想到竟拿一首三岁小儿也会的唐诗来糊弄人。”
因徐孟灿偷梁换柱之事被揭发后,朱祁镇颁布圣旨,亲自恢复了杨晞维第一名会元之称,并召他三日后参加殿试。宣读完圣旨后,周围人等皆报以恭喜,小六更是兴奋地立刻去给老爷八百里加急报信,可杨晞维并不当一回事,拿着明黄黄的圣旨当枕头,继续睡起了他的回笼觉。
杨晞维非但不恼,反而同大家一起开起了玩笑,“是啊,我也正苦恼呢,怎么突然就从天而降这么一个头衔到我身上,我这点小技俩哪里就配得上。萍姑娘,我看你心地善良,应不会笑话我吧,若是瞧得起我,就提笔默出来,我定当感激不尽。”
此话一出,众人便把目光对准了希萍,众目睽睽之下,希萍尴尬地提起笔来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众人等得焦急,不禁议论纷纷。二楼厢房内收养了希萍的老鸨得知情况后,不由得悬起了一颗心,赶忙跑出来察看。
希萍刚来到她的翠红楼的时候,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只能看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然她以前是一个粗使丫鬟,手粗糙了一点,脚也大了一些,可老鸨见她有几分姿色,楚楚可怜的小模样最能打动男人,又知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就动起了歪心思。
因为翠红楼近年来名声渐衰,生意更是每况愈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博上一博,好歹弄出点动静来。可唯有不识字这一条是来不及速成的,但仔细一想,也不碍多大事,就以不会说话为由蒙混过这一关。
可谁知杨晞维用一句简单的唐诗破坏了她的好事。
最后希萍放下了笔,对着台下的杨晞维摇了摇头,以示自己的不知。杨晞维转过身来,对着方才嘲笑他的人说道:“看来是兄台说错了,这并不是一首三岁小儿也会的诗句。”
那人不服气地回道:“哼,此女竞选花魁,却连一首唐诗也不会,全然不通文墨,又不能说话唱歌,理该被淘汰出局,没有资格。”
其他人随即也附和起来,赞成他的说法。这时尚历清朝秋绮棠微微一笑道:“阿棠,你这里的热闹岂不比婚宴有意思多了。”秋绮棠离开了座位,无奈地叹道:“宁国公休要取笑了,我去去就来。”
秋绮棠快步来到那位领来希萍的老鸨身边,有些不悦地问道:“逸娘,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把一个粗野丫头当作宝,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年纪都长到狗身上去了吗?”秋绮棠拿捏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让那位逸娘既觉得理亏委屈,但尚有人可以倾诉依靠,便老实与她说了,“阿棠,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总不能眼见着翠红楼落魄下去,关门不做生意呀,到最后连给我收尸的人都没一个。”
“别老把生生死死挂在嘴上,你就是一天到晚只考虑了这些,冷淡了好日子,才把翠红楼折腾到这种地步。”秋绮棠斜睨了逸娘一眼,转头向台上看去,“非要给自己挖一个大坑,现在倒好,直接跳进去就有人给你埋土了,省了多少事。”
逸娘哽了一下,上前来握住她的手,急切地恳求道:“阿棠,看在我们姐妹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可得帮帮我呀。”秋绮棠默视了一圈屋中那些人,他们一个个虽穿金带银,都是有万贯家私,却在一弹指之间变作了泼妇,对着台上高谈阔论,指手画脚,显露出被欺骗后的义愤填膺。
她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踏上了这条路,就等于放弃了做人,但别忘了,杜十娘也有怒沉百宝箱的时候。”
说罢她放开逸娘紧握的双手,招来侍立在自己身边的丫鬟,对她耳语了几句,丫鬟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