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春日，周晓寒坐在飞机前舱靠窗的一个座位上，身上覆盖着深蓝色薄绒毯。看了一半的《围城》摊开在腿上，她却没有心情再读下去。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书中将去三闾大学教书的方鸿渐。虽然出国是和丈夫葛慕远两三年来的不懈追求，可当慕远半年前去美国，现在自己也坐上前往洛杉矶的飞机上时，她却又六神无主，底气不足。
晓寒有一张典型江南味道的瓜子脸，尖尖的下巴，扑闪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使她显得稚气未脱。不过，她偶尔也会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凝重，比如现在，她内心惶惑不安，对自己说：我莫非是叶公好龙？我没有理由彷徨的。慕远在那里，他是那样一个信心十足、百折不挠的人，我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不清楚还要多久才到，于是打开身边的小窗向外望去。窗外是无边无垠的黑暗，白天那白如雪、轻如絮、温柔而多情地护航的云层，此刻却沉重地压迫着她，仿佛自己骤然成了浩瀚宇宙中漂浮的尘埃，孤独和恐惧弥漫在心里。她赶紧关上小窗，收敛心神，向机舱内望去。所有人都在熟睡，鼾声此起彼伏，嘴巴傻乎乎地微张着。晓寒惊魂未定，想站起来走走，又不愿吵醒人家，只好拧息头顶小灯，闭目想心事。美国是举世公认的人间天堂，既是天堂就该有她的一席之地，她实在没必要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再过几个小时，只要几个小时，见到慕远，一切都好了。
晓寒和慕远同是南方人，当初高考差了几分，没能录上理想中的志愿，却被录取到东北的大学。大三时他们在同乡聚会上认识，继而相恋。慕远中等身材，皮肤微黑，棱角分明的脸上架着副深色眼镜，显得沉稳而不失朝气。两人的外表虽然匹配，性格却南辕北辙，属于互补型。晓寒敏感浪漫，多愁善感，脑子里常有许多新鲜而不切实际的想法，对事物的热情常常不能持久。她的爱好兴趣全凭感觉，像蜜蜂采蜜一样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地吸收营养。好在她天性聪慧，斑斓的背景倒成了她最迷人的特质。慕远则头脑冷静，做事井井有条。自从他们确定了出国的奋斗目标之后，他就心无旁骛，孜孜不倦地朝着目标努力。
毕业后，慕远保送原系读研，晓寒也幸运的留在学校工作。
晓寒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刚工作的激情就消失殆尽了。工资袋里装着薄薄的八张“大团结”，这虽然是她平生赚的第一笔钱，她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她用力捻着那几张纸，恨不得捻出双份来。慕远的研究生津贴只有五十多，加在一起，还不如以前父母给的多。可是现在他们不但要糊口，还要挤出钱去考托福，考GRE，寄信申请学校。晓寒悲哀地想着要是出不去，这辈子自己恐怕只能吃食堂，住单身宿舍了。
食堂也不是没有好吃的，只是吃不起罢了。晓寒最馋那多汁味美、八毛钱一两的酱牛肉。大部分时间，她只是走过去闻闻香味，饱饱眼福。卖酱牛肉的师傅们不但个个膘肥体壮，业务也精通得很。他们通常夹几片牛肉往秤盘里一砸，等秤杆升到最高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下秤盘，将牛肉倒进买者的饭碗里，整套动作浑然一体，干净利落。有那不甘心的好事者写了“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横幅贴在食堂大厅里，晓寒大笑之余，认为那纯粹是对牛弹琴，多此一举。
东北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特别快。慕远无比艰难而又顺利地通过托福和GRE考试后，美国A州立大学的库帝教授写了封亲笔信，答应招慕远为硕士生，每月付五百多美元的资助，差额部分将以库帝的名义担保。信中还说他会尽快和研究生院联系，将所有的表格和担保书迅速寄出。
慕远和晓寒把那封信上的每个单词琢磨了无数遍，每句话都铭记在心才作罢。但在事情还不是十拿九稳之前，他们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个消息，只在没人的时候偷着乐。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的时机真的要来了。
乐极生悲。没过多久，有传言说教委将下达关于出国管理的条例新文件，大学毕业生必须服务五年才允许出国留学。尽管慕远一再苦笑着说消息不确切，说不定是以讹传讹，晓寒却认定了“无风不起浪”，她绝望地哭喊着：“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呀！五年，人都要熬得油尽灯枯了！”
两人揪着心过了几天，终于看到了那份生死攸关的文件，也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文件的确有服务五年一说，但不是针对所有的人，毕业生在文件中被分成了三等：有直系海外关系的，出国不受限制；有旁系海外关系的，允许出国，但须向学校缴纳培养费；剩下的，就只有乖乖地服务五年了。世事难料，慕远因为家里有个货真价实的台胞爷爷，小时候全家担惊受怕，战战兢兢，吃了不少苦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一刻，当慕远和晓寒心花怒放地反复读着文件时，却很能体会“人上人”的奇妙感觉了。
他们望穿秋水似的等到寒假，还没有等到库帝教授许诺的几张纸。他们决定不回家乡过春节，继续在学校等。第一次在外过春节，他们甚至觉得有些“悲壮”。春节前一个寒冷的下午，太阳吝啬地露一露脸，就薄情寡义地躲进了云层。慕远和晓寒挽着手在自由市场买菜，先从小贩那儿买了十斤肉，又转到另外的摊子上买蔬菜。晓寒灵机一动：“师傅，麻烦你帮我称一下肉，看看有多少。”
小贩麻利地把肉放进秤盘：“八斤半。”
他们转回去找那卖肉的小贩。晓寒忍住气说：“师傅，这肉没有十斤，只有八斤半。”她肚子里想好了台词，只等这貌似忠厚的小贩一耍赖，就跟他理论。
谁知小贩二话不说，找给她一斤半肉的钱，然后把脸偏向一边，只等他们赶快走人。晓寒的台词都挤到了嗓子眼里，现在只好强咽下去。慕远倒发话了：“师傅，你以为退了钱就完了。”
小贩耷拉着眼皮，爱理不理地说：“那你还想怎么着？”
慕远平静地说：“至少得说声对不起吧。”
小贩恼羞成怒：“少来这一套。老子从来没跟人道过歉，不知道啥叫对不起。要打架我可以奉陪，来吧，两人一起上。”他手里故意摆弄着切肉的尖刀。
慕远被激怒了，气愤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蛮横，不讲道理。”
晓寒也气得声音都变了：“我们去工商管理所告你去。”
小贩冷笑一声：“去吧，去吧。我告诉你，所长那是我小舅子。臭老九，给脸不要脸，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慕远气得说不出话：“你……你……你真可笑。”他搜肠刮肚地说出这么一句没分量的话，围观者哄堂大笑。
晓寒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从人们的眼里读出了同情，却没读出正义。她使劲地拉着慕远走了，两人的兴致已经丢到九霄云外了。
除夕，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天，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让人心里没着没落的。慕远和晓寒捂得严严实实，在楼前打雪仗。东北的雪不像南方那样细软柔和，而是像沙子，捏不成团，一扔出去就全散了。没一会儿，晓寒说没劲，回去准备年夜饭吧。
他们从窗外的天然冰箱里拿出肉解冻，又忙着摘菜洗菜，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半天，做了几个菜，再打开两听罐头。慕远开了一瓶足有半人高的香槟酒，倒进两个茶杯，看起来很有点过节的气氛。
晓寒举起酒杯，轻碰一下慕远的杯子，笑盈盈地：“相公，祝你早日成行。”
“谢谢娘子美言。”两人一干而尽，又重新倒满。
他们保持着学生时的习惯，三两下就吃饱了。香槟像糖水一样，他们不知不觉喝了许多，都有点醉意。晓寒面色酡红，眼波迷离，娇艳得如含苞待放的红玫瑰。
“你说库帝的信到底来了没有？”她忍不住问。这些天学校放假，收发业务早都停止了，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不知多少遍了。
“说不定已经到了，过几天上班就知道了。再耐心点啊。”
“真到了就好了，你就可以回去办手续了。可惜我要上班，不能一起回去。这么久没回家，我想家都想疯了。”她看看腕上的手表，“现在七点半，我爸妈可能还在忙年夜饭呢，肯定有我最喜欢的蛋饺、肉丸子、藕丸子，这些是我妈的拿手菜。我爸做的糖醋排骨……”说着说着，流出泪来。
慕远默默地用手替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他蹲下来给她脱掉棉靴，抱她上床，让她靠在叠好的被子上，一点一点地吻干她的泪，最后吻在她的双唇上。晓寒侧过身抱紧他，积极地回应着。
慕远被她异乎寻常的热情激励着，一翻身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喘息着去解她毛衣外套的扣子。刹那间，他又清醒了过来，晓寒的情绪这样不稳，他不应该乘人之危。他迟疑地挪开手，晓寒却一把抓住，拉回胸前。慕远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她感到踏实、满足而又刺激。在这个孤苦无依的除夕之夜，他就是她的一切，她再也不想顾忌什么清规戒律。她使出全身力气，抱紧慕远，恨不得把自己的身子完全揉进他的体内，使他们合二为一，让他为自己遮挡风雨，为自己承受那等待的煎熬。
慕远被她娇小的力量镇住了，他轻轻挣脱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悄声说：“我去关灯。”然后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到门边，查看一遍门闩，再小心地将灯拉灭。晓寒看他谨小慎微的样子，觉得好笑：真是人堆里住惯了。这个除夕之夜，整层楼除了我俩，连个鬼影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怕谁。
窗外的风声一阵紧一阵，鬼哭狼嚎一般。激情过后，他们安详地依偎着，那风声倒变得如催眠曲一样动听。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流逝，晓寒也在等待中一天天枯萎。都四月下旬了，慕远发过两份传真询问库帝财政担保的事，库帝却玩起了失踪。晓寒变得更加忧郁、猜疑、焦躁不安，甚至莫名其妙地把气撒在慕远身上。她每天早早醒来，苦思冥想原因，恨那库帝不守信用，无冤无仇的，好端端地来捉弄他们。她恨不得马上去叫醒慕远，让他几百遍地对自己说：“没事，迟早会来的，秋天肯定能走。”
五月上旬，慕远又意外地收到了M州立大学的正式邀请信，还说随后就要寄来财政担保书。晓寒心里重新燃起希望——东方不亮西方亮，总不至于这次也黄了吧。无独有偶，他们眼巴巴地又等了一个月，M州立大学的担保书也不见踪影。慕远当机立断，决定先回老家申请护照。那份邀请信已经构成了申请护照的条件，而且办护照是一个极为繁杂的过程，至少要两三个月。慕远走后，晓寒却坚强了许多，每天上班，加上中午下午两次去慕远的宿舍楼查信，日子倒过得很快。
又是难挨的两个多月过去了。晓寒终于等到了库帝寄来的弥足珍贵的财政担保书，为了保险起见，她决定带上担保书回一趟南方，亲自交给慕远。就在她准备离开的那一天，又收到了M大学的财政担保书，真应了好事成双那句话。
办护照的过程却异常缓慢。有关材料早已递到了公安局，你急他不急。慕远该做的都做了，甚至无奈地请过客、送过礼，每天去问，得到的回答总是让他等。在这遥遥无期的等待中，慕远和晓寒结了婚，为了省钱，一切从简，只给慕远添置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
拿到护照后，他们立即去北京办签证。到北京的第二天，晓寒在秀水街美国领事馆的铁栅栏外等了一上午，看见慕远出来时脸上的表情，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入学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多天，领事还是同意发给慕远签证。晓寒高兴得又哭又笑，苍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的梦想总算实现了！
那是一个秋雨潇潇的上午，慕远和晓寒隔着首都机场的那一扇玻璃，如同隔着一个太平洋。晓寒痴痴地望着逐渐淹没在人流中的丈夫的背影，在不知不觉中泪已成行。人生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生离死别，晓寒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场在她脑海中演习了无数遍的离别竟令自己五内俱焚，柔肠寸断。慕远却又折回来，凝视着妻子，无声地说：“我爱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飞机已到了洛杉矶上空。人们都坐不住了，虽然灰头土脸，却神情激昂地伸着脖子从机窗里往下看。晓寒惊叹道：天！这是怎样一片生机盎然的美丽的土地！洛杉矶的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城市布局星罗棋布，有条有理，显示了宏观策划者的大智大谋和雄韬伟略。
她想，慕远和我也算是过五关斩六将了，就不信我们混不出点名堂来。呵，慕远，慕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