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盛夏,北京昆明湖畔,漂亮的导游李雪柔举着小旗,率领队伍游览颐和园。在历史名城北京,颐和园算得上园中极品。李雪柔在北京众多的名胜中,独对颇具江南水乡情调的颐和园偏爱几分。她去年外语学院毕业后分到中国旅行社北京分社,对颐和园早已是轻车熟路。可是,她依然看不够那湖光山色、气象万千的古典园林,看不够那碧波荡漾的昆明湖,那钟灵奇秀的万寿山。
她如数家珍地娓娓讲述着园里的一山一水。她的游客,三对年过古稀的美国夫妇和英俊的美国青年马修·格林不仅被身旁的美景陶醉,更被她流露出的情感打动了。雪柔感受到了站在侧面的马修的注视,那目光炽热得令她晕眩,令她面红耳赤。自从三天前在首都机场与他相识之后,马修就一直用欣赏瑰宝一样的目光追随她,研究她。这目光令她重温了那既神秘又费解,既甜蜜又烦恼的感觉。在她高中情窦初开时,邻班的男孩就曾用同样的眼神无声地向她倾诉了心中的爱慕之情。可惜不久后,男孩的父母调动工作,他也随之离开。缘分虽然只是擦肩而过,那眼神和心跳的感觉却是要伴她一生一世的。而现在,她和马修的相聚只有几天,他却又来招惹她。雪柔尽量克制着,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望过去。他们的目光撞击在一起,她身上一阵燥热,知道自己越来越逃不出马修的目光编织成的情网了。马修则闭上双眼,满足地无声叹息。几位老人把他们的默默交流看在眼里,相对会意地笑着,时光仿佛倒流了几十年,他们又回到了和心上人相互试探的阶段,体验到了费尽心机去猜测、去琢磨对方一颦一笑的甜蜜的煎熬。他们耐心地静观事态的发展,由衷地祝福这一对天使般美丽纯洁的年轻人。
马修从见到雪柔的第一眼起,就像磁铁般被她深深吸引。周围的景致固然秀雅,又怎及她的万一。这个中国女孩实在太特殊了,她有着天籁般婉转动听的声音,小白桦般亭亭玉立的身材,天鹅绒般细腻润滑的肌肤。她看似柔弱纤细,可体内却似乎蕴藏着无穷的能量。她的态度始终如邻家女孩般亲切友善,似乎这些萍水相逢的游客是她早已知根知底的亲朋好友。
颐和园的最后一站是273米的彩画长廊。在雪柔看来,这才是整个园子的点睛之处。她那如梦如幻的大眼睛放射出钻石般的光芒,笑着对大家说:“到了这儿,你们就要暂时委屈你们的脖子了。不过,我相信这是值得的。”
她觉得双脚已胀得有些难受。虽然她不肯承认自己是“女为悦己者容”,但潜意识中,为了马修,她早晨犹豫再三,还是穿上了白色高跟鞋和白底子上撒满紫色圆点的连衣裙。今天走的大都是平地,可时间长了,双脚还是隐隐作痛。
她仰头指点着,解说着,没留神地上有个小小的洞。她右脚的鞋跟直直地戳了进去。雪柔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众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关切地问着。她难堪地坐在那儿,脸红得几乎要破了,脚扭了一下,但还能走,右膝盖蹭破了一大块皮,也不碍事。可是她的鞋跟掉了,两只脚一高一低,怎么走?马修急中生智,解下头上蓝底白花的包巾,扎在雪柔的膝盖上。雪柔从有经验的导游那儿听说西方人头发少,头皮容易晒坏,所以出游前再三嘱咐他们戴帽子。马修一直酷酷地系着包巾,既防晒又作装饰。他扶她站起来,雪柔索性脱掉另一只鞋,穿着薄薄的丝袜试着走几步,抱歉地说:“对不起,现在让我们继续吧。”
两个老太太大呼小叫地说:“噢,亲爱的,你真了不起!”“甜心,我们自己随便看看吧。”
雪柔笑笑:“你们看,我不是很好吗?”
她却不能像刚刚那样集中思想,而是走了几次神,思忖着怎样才能走回他们的旅游车里。游完长廊,她正踌躇着,马修在耳旁说:“让我帮你,好吗?”不由分说地用双手横托起她,迈开大步朝出口走去。
雪柔毫无准备,似乎感到世上所有的目光都在看马戏似的盯着自己,一时间如芒在背。她小声地央求:“马修,这样不行的,请马上放我下来,我能走。”
马修却只顾往前走,警告她说:“你别动,否则我就把你举起来。”
三对美国老人跟在后面,其中一个乐呵呵地说:“我真希望自己像马修一样身强力壮,就可以和他抢这个好工作了。”又侧脸问老伴,“蜜糖,你说是不是?”
雪柔被逗乐了,心想这些美国老人真可爱,在一起不知多少年了,还“蜜糖”“甜心”地哄着对方,有趣得很。她把一只手臂放到马修肩上,好让他省点力气,身子只能紧靠着他。她可以闻得到他身上微风般的气息,明快爽朗。她偷偷抬眼去望马修雕塑般英俊的侧面,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晚上回到宿舍,雪柔解下马修的包巾,捧在手里轻轻揉着。她不想马上洗,不想洗掉马修留在上面的气息。她把它贴在脸上,轻轻吻着,深深嗅着。回想起下午被他抱在怀里的情形,她不禁心旌摇曳,神魂驰荡。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既傻又可笑,羞得用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她仿佛变成了安徒生童话中的小美人鱼,如饥似渴地思念马修清澈见底的灰色眼睛,和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她还不如小美人鱼幸运,小美人鱼还可以把王子的塑像抱在怀里。而她明天把包巾还给马修之后,剩下的就只有虚无缥缈的回忆。
第二天,雪柔把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香皂味的包巾还给马修,含笑说:“马修,昨天多亏了你帮我。我也想送一件礼物给你,你能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吗?”
马修爽朗地说:“我不要礼物。不过,你要谢我,可以请我吃顿饭。”
“那好哇,我请你吃肯德基,明天晚上吧,今天给你们安排的晚餐是烤鸭。”
马修耸着肩说:“我不觉得烤鸭会比你请的炸鸡好吃。如果可能的话,今天行吗?”
雪柔抿嘴笑着点头:“好吧,晚上等我把他们安顿好,我们就去。”她心里暗暗感激马修的性急,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已经够难熬了,何况要等到明天呢。
两人共同揣着这样一个秘密,更加默契。雪柔也不再回避马修的注视,一整天,他们的眼里只有对方,天地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晚上,雪柔把马修带到东四的一家肯德基,这儿比较安静。他们端着餐盘在一个角落坐下,马修咬了一大口。几天没吃美国餐,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雪柔微笑地看着他,像是面对一个贪吃的孩子:“马修,你为什么会来中国旅游呢?”她带的美国游客中,老人占绝大多数,马修这样的年轻人极少见。
马修闭住嘴嚼完嘴里的食物,回答道:“我以前有个室友,他们全家从广东移民去了美国。我和他一起住了一年多,听到了许多关于中国的故事,来旅游就成了我的一个梦。我暑假打几份工,攒够钱就来了。”
“打几份工?你没有工作吗?”雪柔好奇地问。
“我还是个学生,本科刚刚毕业,接着要念硕士。我苦干了两个月,出来痛痛快快地玩半个月。”
“你都打什么工呢?”雪柔饶有兴趣地问。
“我白天给人家干院子里的活,修剪树枝,割草浇水,有时还帮别人盖房子。晚上在一间软件公司帮他们整理打印出来的文件。那个公司忙得很,雇员没时间出去吃午饭,公司就给买三明治或比萨,常常有不少剩下的,我连晚饭钱都省了。”
“白天晚上都工作,那一定很辛苦。”
“还好,只是T市,噢,我上学的那个城市,太阳太烈,在外面待长了确实很难受。我的手也经常被工具磨出血。”马修伸出手给雪柔看,他的手背修长漂亮,手掌却很粗糙。
雪柔的心被温柔地刺痛着,想着他的家庭一定不甚宽裕,否则他又何须吃这种苦头。她勉强笑道:“我希望你不虚此行,没有辜负你这么久的期望。”
“你以为呢?”马修凝视她的双眼,热切地问。
雪柔垂下眼帘,心软软地没有一丝力量。
马修心里涌动着情话,恨不得排江倒海般倾吐出来。可面对自己心仪的东方女孩,他无师自通地领悟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不敢冒昧,于是便转移了话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雪柔莞尔一笑。想来他也会像别的男孩一样,问自己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问题。
“你的英文名字为什么是Shirley(雪莉)?”
“因为和我的中文名字最接近,我的中文名字叫雪柔。”雪柔略微有点失望。
“‘谢由’,这是什么意思?”马修努力地说着这两个字。
“雪就是Snow,柔就是Soft。”
“噢,这个名字太美了,非常适合你,以后我就叫你‘谢由’。你和我想象中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样。”马修由衷地赞美说。
雪柔听了既感动又伤感,她周围的年轻人个个自命不凡,一个比一个痞,一个比一个油,似乎那才符合潮流,才超凡脱俗,像马修这样的真诚只会被他们耻笑。可是马修又怎么会知道,过了明天,他们也就没有以后了。
他们出来的时候,天还没黑。路边的小店鳞次栉比,徐徐的凉风吹得小店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奏着悦耳的音乐。雪柔轻盈多姿地走在马修身旁,在热闹的街头,构成了一幅流动的美丽画面。
两个年轻女孩路过他们身边,作出惊艳、夸张的表情,走过了,还不忘回头看他们的背影,一个说:“哇,这一对简直就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嘛。”另一个说:“我看西方男子和东方女子是最佳组合。”
雪柔无奈地摇摇头。她的父母是典型的淡泊宁静、与世无争的知识分子,受他们的熏陶,她的生活态度是随遇所安,从不奢求奇迹的发生。马修虽听不懂两个女孩的赞美,但受到她们情绪的感染和鼓励,勇敢地牵起了雪柔的手。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地走着,感受着对方。
雪柔打破沉寂,问:“你喜欢北京吗?”
“当然,我喜欢这儿的人。”
“你不喜欢北京的景致吧,我解说的时候,你总是……”
“我总是看着你,对吗?谁让上帝把你造得这么美呢。坦白地说,我喜欢北京,但我不喜欢古迹。我对皇帝的行宫,还有他们的坟墓没有任何兴趣。”
“那你喜欢什么呢?”
“我喜欢大自然。我是学地质的,我喜欢石头,还有山水,高山大川。”马修心驰神往地说。
雪柔皱眉沉思着说:“糟糕,你真的选错路线了。因为后天,另一位导游小姐将带你们去承德,参观皇帝的避暑山庄,然后去西安看兵马俑。”
马修吃了一惊:“为什么不是你带我们去?”
“我已经请假了,要回家乡去探望父母。等你们游完北京,我也就走了。”
“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跟你走。”马修任性地说,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手。
“别开玩笑了,你们的线路早就设计好了,你的费用也交了。”
“我不在乎那点费用,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还有钱。再说,让我继续看我不喜欢的东西,不是更残忍吗?”马修倔强地说。
雪柔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沉吟片刻,问:“你知道三峡吗?”
马修仰头凝神想了一下,然后欢快地说:“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即将修成水库大坝的三峡吧,那肯定是我真正想去的地方。我能去吗?”
雪柔带点纵容的口吻说:“我可以绕道陪你去游三峡。我们后天就走。”
“耶,耶!”马修高兴地振臂高呼。若不是周围的人都在侧目观看,他真想把她举起来转几圈。
因为马修的伴随,三峡对于雪柔也变得焕然一新。他们乘坐的游轮穿越瞿塘峡时,马修深为那独特的山水所倾倒。只可惜岸边的景致瞬息万变,游轮却只是瞬息而过,他们为不能饱览两岸的风光而备感遗憾。在马修的恳求下,他们干脆弃船登岸,踏上那条北岸栈道,逆流而上。
栈道已年久失修,极不好走。两人拉着手小心攀缘,或抬头仰望两岸的重岩叠嶂,或俯瞰烟波浩渺的长江。江水奔腾咆哮,百折不回,气势磅礴,令他们精神极为振奋。
这天下午,他们历尽艰难险阻,出了栈道,疲惫而又满足地坐在森林中的巨大岩石上休息。尽管外面是烈日曝晒,林里却阴森凉爽。那不绝于耳的江水的轰鸣声,更增添了林中的幽静。
雪柔靠着马修的肩头,欣赏周围的景色。盛夏天真似孩童的脸,说变就变。一时间,乌云滚滚而来,瞬间布满天空,遥远的天际燃起了蜿蜒如蛇的闪电。一声炸雷腾空而起,吓得雪柔“嗷”地叫出声来。马修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看说:“谢由,打雷了,树下很危险。我们必须找个地方躲一躲。”
“可是这荒山野岭的,上哪躲去呀?”雪柔焦急地说。
他们站起来,凭着感觉往森林深处走去。雷声和闪电已越来越密集,雨点也零零落落地下来了。雪柔四处眺望,看见前方有一小片空草场,上面立着一间茅草棚,高兴地喊道:“马修,我们去那儿。”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进去时,身上的衣服也被豆大的雨点浇透了。雪柔打开茅屋门,里面除了一地干净整齐的稻草,没有一点人的气息。
“这可能是猎人狩猎时搭的茅棚,可真救了我们。”雪柔擦着脸上的雨水说。
“不,我想这是地质学家废弃的地质棚,只有他们才有这么好的搭建技术。”马修认真地反驳。
雪柔坐在稻草上,听着茅屋顶上的“哗哗”雨声,赞叹道:“无论如何,这儿真像世外桃源。”
“最好我们就住下来。我已经有了白雪公主,说不定还会招引来七个小矮人呢。”马修笑着说。
他们刚才跑得满头大汗,耗尽了力气,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雪柔抱紧双臂,还是冷得上牙碰着下牙不停地打寒战。马修展开双臂,从背后把雪柔抱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替她暖和,雪柔渐渐安静下来。马修把头埋进她的后颈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里,那一小片皮肉就绷得紧紧的。这刺激一直传进她的大脑、全身,她的身体像绽开的花瓣一样舒展开来。她慢慢地转过身,醉意朦胧地看着他,两人痴痴地吻在了一起。
被马修细腻温柔地吻着,揉搓着,雪柔浑身热血沸腾,血脉贲张。她像绕树的长藤一样缠绕在马修身上,又不断地变换姿势,只为了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恍恍惚惚中,他们已在为对方脱去身上的衣服,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迫不及待。
雪柔那冰肌玉肤和娇形媚态美得令马修不敢直视,他双目直直地惊叹道:“噢,上帝,你太美了!”眼前是雪柔晶莹剔透的胸,小巧坚挺的乳,上面镶嵌着两颗含苞欲放的粉红色花蕾,神圣地、骄傲地诱惑着他,等待他的爱抚。马修叹息着低下头,轻轻揪住了花蕾,爱怜地撩拨着、逗弄着,那只乳,瞬间变成了一只惊恐万状、振翅欲飞的小鸟。那花蕾,成了小鸟尖尖的喙……
雪柔一直紧闭双眼,她不敢看马修健硕的身体。马修粗糙的手掌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她,让她欲仙欲死。她不能再等了,她拉过马修,让他覆盖在自己身上,她要更真切地感受他的力量、他的体温,和他金色的体毛搔弄自己的感觉。
他们像长江激流中的两束浪花,时而潜入波涛汹涌的江底,时而涌向腾空而起的浪头,时而分流并进,时而融为一体。他们翻卷着,撞击着,或引吭高歌,或婉转低吟,共同奏响了一支生命的交响曲……
雪柔倦怠地躺着,头枕在马修的腿上,心跳像雷鸣般久久不能平息。她睁开似睡非睡的眼睛看看马修,他手里拿着一根稻草,正用心编织着什么。她轻声问道:“马修,你在干什么?”
马修俯视她艳若桃花的粉脸,笑着说:“宝贝,你先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几分钟后,马修扶她起来,自己单膝跪在地上,手里拿着刚编织好的指环,吻着雪柔光洁的额头说:“好了,宝贝,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接着郑重其事地问,“谢由,我爱你,你愿意做我的新娘吗?”
雪柔屏住呼吸。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她小时候玩过无数次。可现在,他们是成年人,再这样似乎很傻。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热烈真诚的马修,她心甘情愿变成傻子。她泪眼迷离地看着他,柔情似水地说:“我愿意,我也爱你!”
马修梦呓般喃喃地说:“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拉起雪柔,“宝贝,我不能再等了,我现在就要娶你。你带我去一个能马上公证我们结婚的地方吧。”
“傻瓜,结婚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雪柔被他逗乐了。
“为什么不呢?我们相爱,这就足够了。”马修认真地说。
“对于我们是足够了,可结婚不光是两个人的事,我必须征求父母的同意。”
“他们会同意吗?他们愿意你嫁给美国人吗?”马修也变得敏感多虑起来。
“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家,他们一定会喜欢你,接受你的,我们会得到他们的祝福的。”雪柔点着他的鼻尖安慰道。
“我和你一起回家?你肯定吗?”他见她频频点头,激动地说,“那我太荣幸了……可是,然后呢?”
雪柔被问倒了,她咬着小拇指沉思了一会儿,对紧张兮兮的马修说:“然后我们再返回北京,在那儿申请结婚。”和马修在一起,她也完全失去理智了。
马修迟疑着问:“你愿意跟我去美国吗?你懂英文,我想那是最好的选择。”
雪柔庄重地点点头:“是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是浪迹天涯,我也愿意。”
马修欣喜若狂地说:“那么答应我,我们去美国结婚,我要给你一个终身难忘的婚礼。”
雪柔的父母都是江南某化工厂的工程师,这座化工厂坐落在长江边上,远离市区,厂里上万名员工和家属居住在旁边的居民区,学校、医院、商店、农贸市场一应俱全,就像个小城市。
“近乡情更怯”,到了家门口,雪柔的心反而狂跳不止。她拉住马修,娇羞地说:“马修,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你脸都羞红了。”
“嗯……到了父母家,我们不住在一起,好吗?”雪柔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为什么?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马修奇怪地问,随即明白了,“噢,他们会介意,是吗?”
“是的。按中国的传统,婚前是不应该住在一起的。虽然现在年轻人已经不那么遵循传统了,但是我父母比较保守老派,也许他们会在乎的。”雪柔抱歉地说。
“好的,我理解,幸而只有一天,否则我真受不了。那么,我可以吻你吗?”
“可以,不过……”
“不过不能当他们的面,对不对?”马修扳住她热切地说,“我真是不懂你。我想你应该是最好的女孩,因为你既爱我,又在乎你父母,才这么用心良苦。告诉我,如果我和他们都不在你身边,你是想我多一些,还是想他们多一些?”
“傻瓜,这两种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像苹果和橘子,怎么好相比呢?”
“快告诉我,想我的感觉是什么样的?”马修迫不及待地问。
雪柔沉醉地说:“想你的时候,心痛得厉害,有一点绝望,更多的是甜蜜。你满意了吧?”
雪柔的家住工程师楼,有三室一厅,比普通住房稍大一些。看来父母为马修的到来真的做了一些准备,他们不但把楼前、楼梯扫得干干净净,连墙上被淘气的孩子们画过的痕迹,也煞费苦心地用白色粉笔抹过了。
母亲薛敏刚打开防盗门,雪柔顾不得介绍马修,就像乳燕一样扑进妈妈怀里。
父亲李瑞中打着手势欢迎马修,薛敏抱歉地说:“马修,快进来。雪柔这个疯丫头,什么都不顾了。”
李瑞中身材修长,极有品味,即使一件普通的蓝工作服,他也能穿出与众不同的味道。今天的白色短袖衬衫和银灰色长裤,更是显得挺拔服帖,玉树临风。他学的英文早就还给老师了,现在只能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薛敏穿着一身米色纺绸衣裤,头发盘在脑后,略显富态。她早年在教会学校上学,学了不少英文,连说带比划,辞尚达意。
马修把行囊搬进来,雪柔有点手足无措,毕竟是第一次领男朋友回家。
“雪柔,快让马修坐下休息,你们一定很累了。”李瑞中提醒着。
他们在人造革沙发上坐下,李瑞中把落地电扇移到离他们更近的沙发侧面。江南的盛夏潮湿闷热,电扇吹来的风也热乎乎的,但主人已经倾其所有了。
薛敏忙着倒可乐,切西瓜,洗葡萄,不一会儿,玻璃茶几上堆得满满的。
四个人都坐下,雪柔又腻到母亲身边。她知道自己应该挑头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始,还是薛敏搜肠刮肚地问了马修一些事情,无非是“你多大了?”“家里都有什么人?”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雪柔知道父母一定有无数个为什么,可马修夹在中间,他们只有强忍着。
李瑞中夫妇见有点冷场的架势,站起来说:“雪柔,我们再去菜市场买些菜,你好好招待马修。”
“冰箱里那么多菜,不用再买了。”雪柔觉得自己是在假惺惺地客气。
“不够,不够,还要买点新鲜菜。”
他们一出门,马修就赞叹道:“你父母真好,我觉得很温暖,很随便。”
“是呀,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幸福。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从来就把最好的留给我,做父母实在很辛苦。”雪柔感慨地说。
“不一定的,我父母就很不一样,也许美国父母和中国父母不同吧。”马修不以为然地说。突然,他被沙发背后的画吸引住了,站起来仔细端详。
这是一幅大型水彩画。画的上部是天边燃烧的晚霞,姹紫嫣红,流光溢彩,霞光翻卷着,流淌着,有很强的动感。下半部是长江,微微泛着波澜,静如处子,江上泊着几条帆船,对面有几间农舍,袅袅地飘着炊烟。左下角有一片垂柳,树叶被晚霞镀上了金边。整幅画构思精巧,意境隽永,只是技巧还不够纯熟。
雪柔轻声说:“这是我上大学前画的,很幼稚,是不是?但因为我离家远行,他们才郑重其事地裱好,挂在墙上。看见它,也就想起了我。”
马修又惊又喜地说:“是你画的?你怎么从来也没告诉我你会画画,还画得这么出色。”
雪柔不在意地说:“这只是我的业余爱好而已。我从小跟父亲学画,很喜欢。但是我知道自己没有天分。很久没画了,恐怕已经不会画了。”
“不,我觉得你很有才华,不画太可惜了。你为什么会放弃?”
雪柔犹豫片刻,摇摇头说:“我大学二年级时,一次在圆明园写生,遇见了美术学院的一名男生,他说我的画没有一点创意,技巧也太幼稚。我没有了自信,从此就不再画了。”
“可你却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对不对?”马修不无醋意地说。
“你怎么知道?”雪柔吃惊地瞪大眼睛。
“但凡男孩希望很快得到女孩的好感,采取的手段无非是哄和骗。哄就是用甜言蜜语,把女孩哄得晕乎乎的,不明不白就上当了。骗呢,则是把她说得一文不值,让她反过来服服帖帖地崇拜自己。”马修故弄玄虚地说。
“那你呢?你用的是什么手段?”雪柔好气又好笑地问。
“只有我是例外,我用的是这儿。”马修一本正经地抚着心口说。
过一会儿又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后来?”
“你和他啊!那是你的初恋吗?”
“你倒念念不忘。”雪柔斜睨他一眼,似嗔非嗔地说,“那是一段暴风骤雨般的恋爱,他毕业去了南方经济特区,我们很快就失去联系了。”
“我还真得感谢那个傻蛋离开了北京,否则我就没有机会了。”
晚饭后,雪柔和马修一起去长江边上看落霞。
他们走在田间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夕阳在身后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夕阳像一颗明珠,招摇地悬在远处山头上,彩霞鱼鳞般地布满苍穹,绚丽夺目,摄人心魄。几只江鸥在江面上盘旋,对岸偶尔传来鸡鸣狗吠,更增添了画面的宁静。他们大气不出地悄悄走到江边,在石头上坐下。
雪柔自上大学后,还未曾来过这里。她立即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完全忽略了马修,脱口而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马修凑过来问:“你在说什么?”
雪柔淡淡一笑:“这是中国古代一位著名诗人的名句,你不懂的。”
马修受伤地说:“你伤害我的感觉了。我知道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所能了解的。不过,我想只要你耐心地解释,我一定会懂的。”
雪柔拉过他的手,抱歉地说:“对不起,马修,我不是有意的。”接着把诗译给他听。
马修听了说:“有意思,短短的几个字就描述了这么多东西,再加两句是不是就可以把月亮、帆船和柳树都包括进去了?”
雪柔夸他一句:“悟性不错。”
马修心花怒放,指着江上泊着的帆船问:“谢由,那些小船是做什么用的?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描写的一样吗?”
“不完全是打鱼用的。很多时候,他们用小船运自己种的粮食蔬菜去农贸市场卖。这里的人重视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不像海明威所描述的那么不平凡。”
“住在农舍里的人们就那样生活吗?我真羡慕他们。”马修由衷地说。
“羡慕他们?你肯定吗?”雪柔奇怪地看着他。
马修孩子般开心地笑了:“当然,我喜欢原始、简单、平和的生活,最好能自给自足。”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我还以为你的世界里只有电视和计算机呢。”
马修得意地说:“我叔叔曾经作为和平使者在菲律宾工作了两年。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说那儿的人根本不用工作,因为一年到头都有水果和其他作物。饿了,去房前屋后摘些就行了。又因为是热带,也不需要什么衣服。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那该多好。”
雪柔站起身,眺望对面的农舍说:“不,马修,你想错了。生活在热带的人,由于他们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比对面的农民幸运多了。你没见过他们在风吹雨打时辛苦劳作的情形,这种日子是很辛苦的。”接着又说,“现在我真希望当初没有学地质,而是学农业,那样的话,或许我能帮到他们。谢由,到美国后,你可以学农业或别的你认为有用的学科。”
雪柔刷地红了脸:“你不知道我有多笨,没有一点科学脑子。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理科成绩简直惨不忍睹。每次考试排名,我都无地自容。后来念了英文,才恢复了一点自信。说真的,我想不出去美国能干什么,真有些害怕。”
马修停下脚步,扳住她的肩,定定地看着她:“我不许你这样贬低自己,你有的是才华。如果你不喜欢科学,你可以去学任何你擅长的学科,比如文学、美术、音乐。谢由,你千万不能动摇去美国的决心,否则我会发疯的。”
雪柔郑重地点着头:“你放心,马修,我会尽快飞到你身边的。”
马修伸出右臂环住雪柔的肩,顺流往一小片柳树林走去。马修的脚突然被绊得打了个趔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块不规则的白色石头,马修捡起来把玩一阵,对雪柔说:“我要把这石头带回去。等你来的时候,我将会有一件礼物送给你。”雪柔的脸颊被彩霞染得绯红,幽深如潭的双眸闪烁着点点金光,一如那波光粼粼的江水。马修痴痴地凝视着她,深深地吻了下去。
李瑞中和薛敏已收拾妥当,在阳台上乘凉。
雪柔把马修安顿在自己房间,然后悄悄来到父母身边。黑暗中,父亲的烟头偶尔一闪,照得见他的轮廓。妈妈默默地坐着,间或用小蒲扇替自己和丈夫驱赶蚊子。雪柔一阵心酸,看样子父母坐了很久了,她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寂寞。而她即将到来的远行,更不知要留给他们多少思念的夜晚。
薛敏拍拍身旁的小木椅:“雪柔,来,坐下。马修睡了?”
雪柔顺从地坐下,把脸贴在母亲凉津津的胳膊上,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其实非常恋家,可在她的想象中,大概她走得越远,父母就越以她为荣,因而去了遥远的北京,又留在了那里。她也曾问过自己这是否值得。然而这几天,马修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似乎已高出了父母,一时间,她不禁怀疑自己对马修的承诺是否太草率。
“雪柔,我和你妈妈分析了很长时间,觉得马修这个孩子不错,很适合你。你不是一个有心机的女孩,马修更像个大孩子,纯真,善良,比中国的一些同龄男青年要单纯许多。要是他真的能照顾你,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唯一不放心的是美国那个社会,那样一个纸醉金迷、唯利是图的社会,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李瑞中深吸一口烟,语重心长地说。
雪柔静默良久,抬头望着星空道:“爸,妈,我理解你们的顾虑,其实我自己也很迷惘。不过,正像你们所说的,马修的确毫无心机,他的心清澈见底。我和他相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却能够百分之百地互相信任。至于美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但我所接待的游客中,美国人最简单,最热情。我想能造就出这样纯朴的人民,社会风气应该坏不到哪儿去。倒是我毕业后走向社会,所见所闻和你们平时的教育截然不同。尤其是我们旅游界,坑蒙拐骗的现象比比皆是。我现在还有抵抗力,可我真怕时间长了,也会分不清我身上的颜色到底哪一部分是与生俱来的,哪一部分是从社会大染缸里染上的。所以我想换个环境对我也许更好。只是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我恐怕做不到了。”
李瑞中安慰道:“还有一句话‘好儿女志在四方’嘛。你妈妈和我只要知道你不是贪慕虚荣就放心了。至于我们,你不用太操心,我们还年轻,身体好得很。”
薛敏接口说:“是呀,雪柔,我们又有亲戚朋友,又有同事,有事可以找他们。平常的日子清闲得很,只要你多写信给我们,其实和你在北京没什么区别。我们写信的时候,还会给你寄白兰花。只是你收到的时候,花可能都枯萎了,没什么香味了。”说到后来,不免带着一股凄凉之感。
薛敏闲时在阳台上种了许多花草,她最钟爱一盆白兰花,像照顾婴儿似的天天给树洗澡。几年下来,树已长得比人还高,每个夏季要开几百朵花。在许多个如今晚一般的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们坐在阳台上,沁人心脾的花香随着晚风阵阵袭来。他们想象着爱女在远方收到了信,深深地嗅着夹在信中的白兰花时,很能体验到“天涯共此时”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