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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雪柔经过四个月的准备和等待之后,终于登上了飞往旧金山的飞机。

她与马修八月份双双回到北京后,去领事馆打听到,如果雪柔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去美国的话,最快的途径是马修返美后,寄来申请和她结婚的材料,她即可获得未婚妻签证。相反,如果他们在中国结婚,雪柔就需要等到绿卡下来,时间就不是几个月,而是一、两年了。马修回到T市,不但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证件复印件,甚至学生证,录取通知书复印件都寄了来,为了保险起见,还让他父母作了财政担保。雪柔通过这些文件了解到原来马修的父亲比尔·格林是会计师,还拥有自己的会计师事务所。母亲凯瑟琳则是买卖房屋的中介。一家人住在离波士顿十几英里远的一个卫星城,两层楼加地下室的花园洋房足有四五百平方米。

雪柔看过这些材料,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马修家里人的神秘感少了许多,忧的是马修原来是富家子弟,她不清楚中介是做什么的,但潜意识中,如果马修家清贫一些,如果未来的婆婆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是工程师,或者教师,干脆家庭主妇,她都会觉得轻松很多。

她的游客队伍里常常有面目慈祥的中老年夫妇,她不禁会联想到马修的父母,觉得他们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见到另一对,她又改变了主意,到最后脑子里也始终没有形成一幅清晰的图像。甚至如果不是看照片,记忆中马修的轮廓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她于是就拼命去想,越想越糊涂,越奇怪。她有些惶恐,不知道那一见钟情的爱情是不是昙花一现,像她和马修第一次做爱的那个夏日里的疾风骤雨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她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都只能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况且她招架不住马修三天一个传真,五天一个电话地催促。终于,雪柔在圣诞节前成行了。

那天,马修鹤立鸡群地站在一群黄皮肤的人中间,一样的神情激昂,不同的是他手里挥动的是一束娇艳芬芳的红玫瑰。见到雪柔,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喊:“谢由,甜心,我在这儿。”雪柔见到他那英气逼人的脸,眼前一亮,心底突然涌上一股久违了的柔情,心重新放回了胸腔里,想着自己为这个男人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美国的决定没有错。

马修周到地把住宿安排在中国城边的假日旅馆,好让雪柔心理上有个过渡。半夜雪柔突然醒来,眼前一片漆黑,这又短又沉的觉让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而后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马修的臂弯里,赶快悄悄地坐起来,摸索着从床边的沙发上找到内衣和睡裙穿上。脑海里浮现出从下午到晚上,马修和她在床上颠鸾倒凤,缱绻缠绵的情形,心中一荡,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在黑暗中凝视马修侧面的轮廓,又微笑着爬过去,轻吻他的鼻子和眼睛,抚弄他胸前的体毛,有意无意地想把他弄醒,却不能够。她自嘲地一甩头,光着脚走到窗前,撩开密实的窗帘,借着微弱的光看表,才过午夜。

眼前的城市被浓雾笼罩着,除了星星点点的街灯外,万籁俱寂。远处的高楼大厦重重叠叠,在黑暗中如剪纸一般单薄无依。这与雪柔想象中的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情景大相径庭。与假日旅馆仅一街之隔的中国城也没有了白天的喧闹,有的只是静谧。

她从机场来的路上,见到了雄伟壮观、有着优美弧线的金门大桥,见到了海滨宛如童话世界般漂亮的小楼房。旧金山作为一个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还有许多值得夸耀的地方,只可惜他们连浮光掠影的时间都没有了。因为明天早晨,马修要返回T市完成期终考试,她则先行去波士顿马修的家,准备他们的婚礼。想到要独自去见马修的家人,她的心快速地跳了起来。虽然这是他们预先订好的计划,可事到临头,她几乎有了如临大敌的恐惧。她在黑暗中打开水龙头,撩了些凉水在脸上,无力地倚在池边。良久,猛一抬头,眼前冒出串串金星,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了父母在上海虹桥机场送别她时,仓促离去的背影和凌乱的脚步。

出国前,她回家和父母度过了二十多天。那些天,雪柔足不出户,包揽了全部家务,一门心思要多尽点孝心,减少心里的歉疚。冬天的日子流逝得特别快,开始,李瑞中和薛敏还扳着指头算女儿在家的天数,渐渐地就缄口不提了,书桌上的日历也没有人去翻。行前两天,薛敏把女儿的箱子理了又理,手指滑过女儿的每一件衣服,每一样东西。李瑞中则抽着烟,静默地看着妻子。

这天半夜雪柔醒来,翻来覆去再不能入睡,忽听见客厅里有人轻声咳嗽,索性打开门走出去。只见黑暗中,烟头忽明忽暗,父亲正独自坐在沙发上抽烟。雪柔心中一凛,不知父亲已经坐了多久。她轻轻走过去,挨着爸爸坐下,头靠在他的胳膊上,鼻子一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薛敏也“啪”地打亮了灯,一手拿着一小叠美钞,一手拿着手绢包的小包走了出来。

雪柔赶紧擦干脸上残存的泪,站起来:“妈,你也没睡?”

薛敏强笑道:“雪柔,你坐下。”坐在女儿身边说,“这点东西本来想等你临走的时候给你,现在既然大家都睡不着,就早些给你交个底吧。”她先把那叠美钞放到雪柔手里,“这是三千美元,你带上。”

雪柔怕烫似地缩回手:“妈,我不要。”

薛敏又把钱递过去:“听话!穷家富路,不然爸妈怎么能放心呢?”

李瑞中说:“孩子,这是爸妈一辈子的积蓄,托人在黑市上换成了美元。你去美国富裕人家当儿媳妇,这点钱不是让你去露脸的。俗话说,钱是人的胆,你带在身边以防万一。若是用不上,就多给爸妈打打电话,时常报个平安。”

雪柔只好接过来,木木地攥着这点钱,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喉头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薛敏的眼圈也红了,她慢慢地打开手绢,里面有几样泛着红光的金戒指、金项链。她缓缓地说:“雪柔,这是你外公外婆在‘文革’期间拼了性命保存下来的一点家传,这是分给我的一份。他们生前最疼你,现在都交给你存着。”

本来已经够沉重的离别,因为这些金子变得更加沉甸甸。雪柔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了,眼泪又一串串地掉了下来,倔头倔脑地哽咽着说:“爸,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们要再这样……我干脆就不去了。”

李瑞中见此情形,劝妻子道:“薛敏,我看算了吧,这些东西雪柔带着不方便,以后再说吧。”

薛敏拿出金项链给女儿戴在脖子上:“好,听你们的。这条项链说什么都得带去,可以消灾免祸的。”

时间还是迈着同样的步伐,无情地流逝到了雪柔离去的日子。李瑞中和薛敏请假去上海送女儿,该说的都说过了,到了临别的这一刻,反而无话可说。三个人默默地坐在候机大厅里,偶尔发出的声音都带着点异样。雪柔熬到最后一刻才进入海关通道,再回首,却只能看见父母离去的背影,她的膝盖软了,身子也麻木了,一时间挥泪如雨……

第二天,雪柔去了波士顿,随着人流走出机场,正左顾右盼间,一个女人轻盈如蝴蝶般翩跹而至,热情如炽地说:“你一定是Shirley!”张开双臂拥抱雪柔,“你比照片上还要漂亮,就像芭比娃娃一样。”两人松开后,雪柔初看之下,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马修的妈妈还是姐姐。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金色的短发层次分明,有型有款;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有着精致的五官,化着精致的妆。牛仔衬衣的领子立着,里面配了条咖啡色丝巾,外面是咖啡色反毛西装式皮夹克,黑色窄牛仔裤的裤脚扎进黑色的短靴里,朝气蓬勃且韵味无穷。她似乎非常满意雪柔的惊愕,莞尔一笑说:“我是凯瑟琳,你可以叫我凯西。”当真是马修的母亲,他怎么会有如此年轻的母亲,让人不敢置信的年轻。凯西又指着身后的男士说:“这是比尔,马修的父亲。”比尔左手抱着大衣,右手拿着一张雪柔的照片,微笑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他穿着深蓝色的毛衣和同色牛仔裤,身材略微发胖,但仍恰到好处。他银灰色的头发和端正的五官很耐看,然而站在如此抢眼的妻子身边,他也只能是陪衬的绿叶了。

雪柔一边和凯西寒暄着,一边落落大方地上前。比尔不慌不忙地伸出右臂揽住雪柔的肩头,轻拍了几下,亲切地说:“雪莉,欢迎你加入格林家族!”雪柔连声道谢,她还不习惯直呼他们的名字,心里却感激万千:和他们萍水相逢,若硬要称呼爸爸妈妈,实在太勉为其难了。

车刚停稳,凯西就迫不及待地下车,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冲着旋转楼梯大喊:“丝黛西,艾莱克斯,你们下楼来,看我们把谁给接来了。”

走进起居室,迎面而来的是挂在墙上的大幅魅力摄影照片,凯西雍容华贵地做足了明星派头,令人目眩,空间也似乎变得狭小了。凯西一阵风似的进来了,她已脱去了外套和丝巾,穿着袜子走在打了蜡、泛着白光的木地板上,显得随便了许多。雪柔一眼瞥见了她脖子上松弛的皮肤和过深的纹路——上了年纪的女人最难以掩盖的证据,心里不禁为自己刚刚对她年轻的耿耿于怀感到好笑。

马修的姐姐丝黛西领着五岁的儿子艾莱克斯站在门口,还微笑地交换眼神,表情很兴奋。丝黛西脂粉不施,一张脸虽极秀丽,脑门上却有着如刀刻斧凿般的深深皱纹,身上也只穿着厚实的卫衣卫裤。马修曾简洁地对雪柔讲过她的故事。两年前,她离婚后不久,就发现艾莱克斯患了白血病。艾莱克斯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马上逃之夭夭,割断了与儿子的最后一丝联系。于是他们又搬回了家,既可以互相照顾,又省下一笔房租。幼子身患绝症,丝黛西就像一只脚踏进了万丈深渊,日夜生活在恐惧和焦虑之中。艾莱克斯每四到六个月病情就会恶化,挣扎在死亡边缘。那些名目繁多、不为外界所知的残酷化疗又每每将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让他们度过一段好时光。之后,丝黛西又得胆战心惊地等待更严峻的考验。她太清楚了,无论哪种最新疗法,都只能延缓爱子的性命,死神任何时候都可能再次降临。如果说普通人的性命是以年和月计算的话,那么艾莱克斯延续的生命就是分分秒秒。她多么希望能时刻陪伴在爱子身边,多留下一些回忆,可是她不能,她还必须工作,他们需要钱,艾莱克斯需要医疗保险。

雪柔上前久久地拥抱这个不幸的女人,又蹲下来,抱住艾莱克斯经历过无数次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的小身子,在他苍白的面颊上轻吻了几下。

艾莱克斯戴着帽子,一双纯净的蓝眼睛在帽檐下闪亮,一本正经地说:“很高兴在我去天堂之前认识你。我变成天使之后,就不会错过你了。”

雪柔听了他用清脆的童音说出的话,心一下抽紧了,眼睛湿润得就要滴下泪来。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重,好在凯西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太在意。凯西过来摸摸他的头说:“亲爱的,为什么你不带雪莉到处参观一下呢?”

艾莱克斯充满责任感地拉着雪柔的手来到客厅,骄傲地让她看窗口的那棵高及屋顶的圣诞树。圣诞树装饰得精巧别致,树上挂满了色彩缤纷的灯、天使、绣球等小饰物。紫红色的丝绒窗帘也被撩了起来,透过白色的纱帘,路上的过客能清晰地看见这棵树,感受到这一家的欢乐气氛。

树的旁边是一圈沙发,粉红色的意大利锦缎的面子,极尽华丽,中间是一只黑色大理石方形咖啡桌。艾莱克斯见雪柔欣赏地看着沙发,委屈地说:“这些是奶奶最心爱的,她叫我离它们远一点。”雪柔摸一摸他的头,笑一笑以示安慰。这间屋子里无论是家具还是墙上的画,哪一样看起来都价值不菲。若是把它变成儿童乐园,的确可惜。客厅的顶端是饭厅,高高的屋顶上吊下来一盏青铜制成的大吊灯,灯下的红木餐桌和瓷器柜散发出空洞而华美的光芒。

起居室里围了一圈金色的真皮沙发,对面的墙被巨大的电视柜占据了。起居室和厨房之间有一个双向壁炉,黑色大理石砌成的炉台上陈设着一些银框和水晶框镶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凯西和比尔的结婚照。雪柔不由自主地朝她的脖子看去,那儿果然温婉圆润如美玉。披着婚纱的凯西小鸟依人般靠在年轻英俊的比尔身边,美丽固然美丽,但因为过于清瘦的面颊和刀削般的鼻梁,美丽得有些锐利,和费雯丽扮演的《飘》中的女主人公斯嘉丽很有几分相似。雪柔心想,凯西无疑是这个家的主宰,或许岁月的流逝使她五官的线条变得柔和多了,可是那雷厉风行的个性呢,比起从前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马修和雪柔的婚礼将于新年前在古老的维多利亚旅馆举行。这是波士顿最昂贵的旅馆,是为数不多的还保留着十八世纪贵族式做派的地方之一。来这里的人们毫不掩饰地推崇腐朽奢靡的风气,新兴的平民化和实用化的生活方式在这里找不到市场。婚庆盛典是旅馆的传统项目,它提供从典礼,餐前酒会、接待会、晚宴、舞会到新婚夫妇初夜的全套服务,人们以能在这里举行婚礼而备感荣耀。虽然框架已经有了,许多细节却必须由当事人亲自挑选或决定。雪柔从没想到婚礼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她就像一个误入童话世界的小女孩,兴奋、激动而又迷惘地接受着陌生的一切。幸好许多事情并不真的要由她定夺,凯西比她更加投入。对于凯西来说,仿佛时光倒退了三十年,她得以再次重温做新娘的喜悦。作为一个成功的地产中介,凯西目睹或经历了无数次恢宏奢华的场面,早就盼着有这样的机会好大显身手。她相信自己替雪柔挑的礼车、音乐、蛋糕、香槟、葡萄酒、巧克力及冰激凌都是最高档最有品位的。她们马不停蹄地去租婚纱,跑了几家店都找不到满意的,后来在路上偶然看见一家外墙涂成玫瑰红的婚纱店,歪打正着地找到一件几乎就是为雪柔定做的婚纱。当她从试衣室出来站在落地镜前时,她简直不敢相信镜中仙女一样美丽的可人儿就是自己:婚纱肩上缀了一圈白玫瑰花,使她原本略显单薄的肩丰腴了一些,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凯西像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看着她,突然走近雪柔,托起她脖子上的金项链说:“这条项链和婚纱很不相配,到时候要换一条。”

雪柔边褪下白纱手套边回答说:“噢,不行的。这是我父母送给我的礼物,我不能取下来。”

凯西淡淡地说:“那我们以后再说吧。”

雪柔这些天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艾莱克斯的身上,他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艾莱克斯敏感而早熟,不知不觉中,她也得到了一次心灵的净化。艾莱克斯的理想是要当一个动物学家,拯救地球上濒临灭绝的动物。他用手比划着告诉雪柔,他将来要建造一个好大的动物庇护所。他爱所有的动物,强的弱的,其中的最爱是中国大熊猫。为此,丝黛西每年带他去华盛顿国家动物园看大熊猫玲玲和欣欣。可惜的是玲玲已经死了,只剩下孤独的欣欣。

这天晚上,雪柔怀抱艾莱克斯,给他读一本连文带图的熊猫妈妈和宝宝的故事书。尽管这故事他已经能倒背如流,他还是专心致志地听到最后,然后从雪柔身上爬下来,在地毯上学着熊猫爬行、翻滚和啃竹子的样子。雪柔饶有兴趣地看他表演,想起马修曾经惟妙惟肖地模仿过猩猩,情不自禁地问:“你知道猩猩不高兴时是怎样的吗?”艾莱克斯随即又变成了猩猩,果然和马修的模仿一脉相承。

雪柔开心地说:“噢,我明白了,一定是马修教你的。”她这几天一闲下来就和马修通电话,却不能缓解对他的思念。她和马修的家人相处融洽,彼此却不能产生亲近之感。只有从艾莱克斯身上,她看见了马修昔日的影子。

艾莱克斯纠正她说:“不,是我教他的,我还会学很多动物呢。”小脸上带着美国式的自信,他又学起了狼嚎虎啸狮子吼,雪柔惊诧于他非凡的表演天才,但又怕他累坏了,急忙把他抱在臂弯里,轻抚着他的背,哄着他说:“好了,好了,你的确比马修学得像。”

艾莱克斯闭上眼睛躺了一会,突然睁开眼睛凝视雪柔说:“雪莉,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雪柔不经意地说:“你现在告诉我吧。”

“我和妈妈、爷爷、奶奶、马修和格雷格说好了,以后他们去天堂的时候,一定别忘记告诉上帝,只要那个最可爱的天使艾莱克斯·格林领路。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生活在天堂里。”

雪柔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疼这个人见人爱的孩子遭受这样的病痛,这样非人的折磨。然而,面对孩子热切的注视,她只能拼命点头。

艾莱克斯不放心地说:“那你重复一遍。”

她的喉头肿起一个大硬块,说不出话。她赶紧咽了几次喉头,待肿块渐渐化了,才嘶哑着声音说:“我会告诉上帝,我只要那个最可爱的天使艾莱克斯领路。”说完,咬紧嘴唇不让自己流泪。

艾莱克斯微笑着说:“雪莉,我爱你。”

星期六下午,马修和他在波士顿大学学工程的弟弟格雷格先后回到了家里,原来有些空旷冷清的大房子一下子热闹起来。傍晚,全家人衣着光鲜地前往波士顿吃法式大餐,再去看圣诞传统芭蕾舞剧《胡桃夹子》。波士顿芭蕾舞团是全美十大芭蕾舞团之一,阵容和声势仅次于纽约芭蕾舞团。《胡桃夹子》剧情简单,演员完全靠精湛的技巧和细腻的肢体语言紧紧抓住观众,尤其是像凯西家这样观看过各种版本的老观众。他们走出剧场,雪柔还沉浸在演出带来的美的享受中,默默无语。

比尔问:“雪莉,你喜欢今晚的演出吗?”

雪柔答道:“当然,我很喜欢。里面的每个演员都很出色,我尤其喜欢扮演小雪花的演员,她看起来那么年轻,技巧却已经很纯熟了。她的光芒差不多要盖过第一女主角。”

艾莱克斯欢呼道:“耶,耶,她也是我最喜欢的。”

凯西惊奇地问:“噢,你懂得欣赏芭蕾?”

马修很不客气地说:“母亲,雪莉不是从非洲哪个角落来的,她是从文明古国来的。当她的祖先在创造文明的时候,我们的祖先还在茹毛饮血呢。”马修不高兴时,凯西就是“母亲”而不是“妈妈”。

格雷格抢着说:“得啦,你知道妈妈不是那个意思。”眼睛转过去看着凯西,等着她还击。他还是个大孩子,唯恐天下不乱。

雪柔虽然觉得凯西的话不中听,但看她被马修呛得闷闷不乐的样子,又很过意不去。可是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只随着大家默默地坐进车里。

回家的路上,比尔不时安慰地拍拍凯西的膝盖,她却泥塑木雕一般没有反应,内心却在翻江倒海。凯西是一个自我意识极强的女人,在比尔和另外两个孩子那儿,她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唯独她最宠爱的马修,为了一句无关痛痒的问话,居然当着大家的面抢白她。她不由得很灰心,觉得一腔心血都白费了。

她和比尔婚后白手起家,开始的时候完全靠他做会计的微薄收入。她选择了地产中介这个行业,相信只要自己努力耕耘,就一定能成功。不出几年,她果然凭着美貌、出色的交际手腕和有口皆碑的信用赢得了大量客户,全盛时期曾经几年婵联售房冠军。那个时候,比尔也通过了考试,拿到了会计师执照,辞职开了自己的会计师事务所。凯西把自己的顾客介绍给丈夫,他的生意很快红火起来,夫妻俩相得益彰。不过,比尔远没有凯西的野心大,他认为有这么高的收入,事务所具有相当规模就可以了,应该抽时间好好享受生活。凯西就把满腔雄心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丝黛西个性软弱,大学二年级没上完就退学结婚;格雷格缺乏责任心,喜欢在父母面前玩弄小奸小诈小聪明。能够继承比尔衣钵,帮助他事业更上一层楼的唯一人选只有马修。从此,她就经常向马修灌输她的想法。马修上大学时,如她所愿进入了波士顿大学会计系。

在马修二年级即将开学的一天下午,她的一个客户在签合同的最后一分钟改变了主意,决定暂时不买房子。这之前,她带领这家人看的房子不下三十栋。这样一来,意味着她的努力全白费了,一笔可观的佣金泡汤了。她心力交瘁地回到家里,马修一见面就开口要学费和书费,她却鬼使神差地把一腔无名火都发在了他身上,絮絮叨叨地告诉他,她养大他们多不容易,花了多少心血,多少钱,而且这笔儿女账不知有没有回报。马修没听完就转身走了,不声不响地申请了学生贷款,还在一家旅馆做清洁工养活自己。他一去几个月没有回家,她和比尔又只好去学生宿舍找。事后,她虽然尽力补偿,母子关系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裂痕。

马修在大三的那个暑假,和一个朋友去大峡谷玩了一趟,回来就宣布自己准备放弃还有一年就能拿到的会计学学位,改学和会计学南辕北辙的地质专业。他说大峡谷的岩层奇妙地记载了地球亿万年的变化,令他叹为观止。凯西一听差点儿昏了过去,震惊之余喊道:那又怎么样,学地质是不可能让你变成富人的。马修当即冷冷地说:母亲,你除了钱,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懂。这一次,马修索性转到了离家更远,离大峡谷更近的A大学,又花了三年时间才获得地质系的本科学位。

艾莱克斯的绝症让这个家又重新凝聚在一起。凯西在感叹生命无常的同时,也试着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首先,他们全家恢复了去教堂的习惯。虽然教堂对于当今大多数美国人来说,无异于社交场所,但却成了格林一家的精神支柱。其次,他们夫妇缩短了工作时间,凯西对于金钱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孜孜不倦地追求,而是尽量多花时间陪伴艾莱克斯,帮助女儿渡过难关。

这一次,当马修告诉他们要娶中国女孩为妻,并希望举办一个隆重的婚礼时,凯西虽不是心甘情愿,却打定主意,从一开始就采取配合、接纳的态度。她的家族来自北欧,她自己是标准的金发碧眼。格林家族则是纯正的英国血统。她当然希望他们的白人纯种能一直延续下去。虽然雪莉举止高雅,气质超群。初看之下,皮肤比自己年轻时还要白皙,细腻,可在灯下时间长了,她的皮肤还是会令人遗憾地变得晦暗,毕竟是黄种人啊!然而,凯西从前两次的教训中领教了儿子的倔强,知道马修认准的事情,即使十万马力也拉不回头。

按照西方的传统,新娘的父母需要承担婚礼费用的绝大部分,这对于雪柔的家庭是不现实的。因而凯西和比尔决定负担婚礼的一半费用,另一半等将来马修有钱再还给他们。全家人压抑地生活了两年,凯西很想借此机会在灰暗的调子上加点亮色。她亲自出马,比较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决定在昂贵的维多利亚酒店举行婚礼。

马修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第二天上午做完礼拜,他主动接过凯西列的购物单,和雪柔一起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他们在洁净明亮的超市徜徉,雪柔突然在货架上看见酱油,兴奋地说:“马修,你看这个。”马修拿下一瓶问:“这是做什么用的?”雪柔斜他一眼,笑着说:“傻瓜,有了它,就可以做中国饭。”马修高兴地说:“噢,你想给我们做中国饭。”雪柔得意地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晚饭可以做几个什么菜。虽然她的厨艺不尽如人意,想来应付几个外行应该不成问题。凯西每天在烤箱或微波炉里随便弄弄,或是打电话叫人送些披萨饼,就是一顿饭,她的中国胃已经叫苦连天了。也难怪,凯西巨大的厨房原本也是摆样子的,四处放着插花和陶器,每样东西都铮亮得像展览一样。雪柔想起自己家里的厨房是见不得人的,一扇门后就是两个人就错不开身的小空间。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用砂纸把所有的锅擦个遍,可过不了多久,锅上又结了厚厚的一层垢。还有窗头的排风扇上,总有洗不尽的油污。父母每天回家,都要在厨房忙活好一阵子,一家人再热火朝天地大吃一顿,似乎这一天才是完整的一天,这个家才是安心过日子的家。

雪柔在马修的帮助下,做了红烧肉、清炒虾仁、青豆烩鸡丁和爆炒西兰花四个菜。他们在红木餐桌上铺上洁白的桌布,摆好餐具。艾莱克斯盯着那一大盘油亮的红烧肉看了好一会儿,说:“这是狗食,我不吃。”雪柔尴尬地看看马修,他放了一大块到嘴里,边嚼边说:“是有点像狗食。这是中国烧烤,比我烤的肉还好吃,不信你试试。”艾莱克斯从小缺乏父爱,一直把马修当成心目中的英雄,听他这么说,很勇敢地尝了一块,赞同地点着头说:“Yummy(好吃),yummy。”

格雷格边吃边问雪柔:“我在学校听到一个笑话,说有个中国女人在超市把狗吃的肉当成狗肉买回去吃。中国人真的很喜欢吃狗肉吗?”

马修赶紧说:“闭嘴,格雷格!这个笑话很无聊。”

雪柔微微一笑,说:“人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什么都得吃才能生存。我相信随着物质的日渐丰富,这类关于中国人的不友好的故事也会越来越少的。”尽管语调听起来不卑不亢,她心里却有些底气不足。她听过国内不少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动辄一掷千金,以尝遍珍禽异兽为荣的新闻。雪柔还严阵以待地等着格雷格的继续发问,他却完全被比尔拿来助餐的红葡萄酒吸引住了,急切地问:“我可以喝一点吗?”

他还差两个月满二十一岁,按法律规定是不能饮酒的,虽然他早就偷偷地尝过许多次,可家里人不至于纵容他违犯法律。马修报复地说:“不,绝对不可以。”

格雷格懊丧地说:“我根本就不该问。”随即又神气起来:“嘿,马修,别忘了过两天你还要我做男傧相,你态度好一点吧,否则的话……”

马修生气地说:“你别吓唬我,我不在乎。”

丝黛西细声细气地说:“够了,你们两个。这么多食物还填不满你们的嘴吗?”两人都不做声了。雪柔看他们像两只斗架的公鸡,刚要怒发冲冠,转眼却又偃旗息鼓,觉得好笑。她没有兄弟姐妹,这方面的体验一片空白。

没过几分钟,马修问:“格雷格,你明天有事吗?”

格雷格已经忘了刚才的斗嘴,回答说:“当然,我约了朋友玩。”

马修诚恳地说:“你得帮我一个忙,buddy(伙计)。你明天下午帮我去机场接一下蒂姆和黛比,好吗?”蒂姆和黛比是马修的好朋友,特意从T市赶来和格雷格、丝黛西一起做婚礼的男女傧相。

格雷格为难地说:“不行啊,我忙得很。”

马修央求他说:“行的,行的。我实在脱不开身。雪莉和我要去买结婚戒指,还有别的许多事。晚上还得赶去参加bachelor party(告别单身聚会)。”

格雷格不情愿地说:“那好吧,记住了,你欠我的。”

星期一晚上,除艾莱克斯外,家里的男人都去酒吧给马修开bachelor party。凯西则邀了几个亲朋好友在家里给雪柔举办一个小型的bridal shower(新娘送礼会)。规模虽小,也到了十点多才曲终人散。雪柔坐在床边不想动,她不仅觉得累,还有一点落寞之感。她以前就听别人说过结婚有多麻烦,现在看起来,美国婚礼上的繁文缛节,比起国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天,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带笑的木偶,笑得脸上的肌肉都麻木了,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像今晚的客人,与她素昧平生,绝不是真正因她而来,她却必须接受她们的礼物。而且每打开一份礼物,她都故意张大了嘴,作出惊讶和感激的表情,虽然有些礼物她根本不知为何物,也许一辈子也用不上。

正想着,凯西敲门进来,手里抱着她的水晶首饰盒。她见雪柔要站起来,摆手让她坐下,语气夸张地说:“噢,亲爱的,你看起来累极了。不过,你不必等马修,他们不玩疯了是不会回来的。”说着挨着雪柔在床沿上坐下。

雪柔也就虚虚地应着她。凯西做推销久了,有时对家里人也不免虚张声势,带着些做戏的成分。

凯西轻叹一声:“我简直等不及你们的婚礼,我想象不出那将是怎样一个完美无瑕的场面。雪莉,你将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像光芒万丈的明星一样。所以,我们要计划好每一个细节,不能出任何纰漏。我有一个主意。”她打开首饰盒,里面五光十色地挂着几十条项链,“你可以从我这儿借条项链,哪一条都行。”

凯西不是一个轻言失败的人,上次被雪柔轻飘飘地拒绝了,她这次采取的是迂回战术。她想今晚应是个绝好的说服机会,只因她为这番谈话早早做了铺垫——在Party上,她有意无意地聊起她和比尔结婚时,她父母是怎样分摊了绝大多数费用的。她相信冰雪聪明的雪柔一定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一定会承她的情。

雪柔怔住了,她以为自己早就表明了态度,想不到凯西又旧话重提。她飞快地看了一眼那些首饰,把脸转向背光的一面,怕凯西看到自己涨得绯红的脸。上次她拒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维护什么。但是这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要维护的是仅存的自尊。她深呼吸了几下,平静了许多,语调郑重而坚定地说:“凯西,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准备换掉我的项链,因为这是我父母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他们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已经让我非常遗憾。戴着这条项链走上红毯,我可以感受得到他们遥远的祝福,多少是些安慰。”

她说完了,才回过头正视凯西,凯西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地说:“雪莉,你说婚礼上我戴哪种首饰好,钻石还是珍珠?”

雪柔又疑惑了,暗暗责备自己刚刚误解了她,太小题大做了,一时倒很惭愧。

婚礼和圣诞节的准备齐头并进地进行着,艾莱克斯每天都经历着双重的惊喜和激动。他是一个真正的“无事忙”,虽然事不关己,却又事必躬亲,样样都要弄得明明白白才罢休。他坚信圣诞老人在圣诞前夜会大驾光临,早就画了一些他心仪已久的玩具,放到信箱里寄给远在北极的圣诞老人了。到了这一天,他一遍遍地要求丝黛西检查壁炉的烟囱和挂在两旁的彩袜,直到他觉得万无一失,才肯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挨个房间进去,要每个人猜测圣诞老人给了他什么礼物。不等别人说话,他就激动地说出来:“是一只巨大的北极熊,它还会说话呢。”其实那是丝黛西买了之后藏起来,昨夜等他睡觉后放到彩袜边的。可是大人们都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吗?圣诞老人真是好样的。受他的感染,大家不约而同地穿着睡衣来到圣诞树旁,等待节日高潮的来临。

艾莱克斯率先打开他的礼物,他又得到了许多新玩具。凡是圣诞老人没能满足的愿望,家里人都帮他实现了。凯西打开雪柔送的礼物时,也大呼小叫了起来,这是一条蓝色手绘真丝方巾,质地柔软,品味高雅。她把方巾披在肩上,过来拥抱雪柔说:“谢谢你,它实在太美了!”艾莱克斯送给每个人的,是他在幼儿园画的画,家里的每个人都成了人面兽身,幼稚而有趣,让人忍俊不禁。雪柔移过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这是马修送给她的,她特意留到最后。盒子虽小,却出乎预料地沉。她小心地撕开包装纸,还猜不出究竟是什么。她偏头看了马修一眼,他也正在拆她送的礼物。

刹那间,他们同时惊呆了,两人深情地凝视对方,不知说什么,似乎不敢相信他们制造的这个“偶然”。雪柔手里的盒子铺着粉色软纸,纸上静静地躺着一尊白色的少女石雕头像。这块石头就是马修不远万里,从雪柔的家乡带回来的。他每天晚上睡觉前对着雪柔的照片刻一点,几个月来,用这种方式寄托对心上人的思念。马修的手里是一小幅镶了木框的水彩画,画面是雪柔那幅“晚霞”的翻版,只是所有的景物都按比例缩小了,还加上了看夕阳的一对璧人。

大家传看着这一对“偶然”,听他们争先恐后、语无伦次地讲述他们相爱的点点滴滴,唏嘘不已,为他们美丽的爱情故事,为热恋中情人的心有灵犀。

“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人类亘古不变的愿望。这天天气出人意料地晴朗,对于波士顿寒冷的冬季来说,犹如中大彩一样难得。雪柔在丝黛西和黛比的陪伴下,乘坐白色大房礼车来到维多利亚酒店,与马修结成秦晋之好。

音乐声中,当身披洁白婚纱的雪柔飘飘欲仙地沿着红毯走进礼堂时,全场的来宾都站了起来,报以热烈的掌声。所有的来宾都惊叹于她冰清玉洁的气质和宛若天人的美丽。对于他们大多数人来说,她身上笼罩的古老东方的神秘色彩,更加令人神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的眼里却只有马修,那是她幸福的源泉。她缓缓走到身穿燕尾服的马修身边,两人配成珠联璧合的一对。

牧师洪亮的声音回荡在礼堂上空:“……不论富贵还是贫穷,不论健康还是疾病,……你愿意……”“我愿意!”马修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我愿意!”雪柔的声音轻柔而坚定。“请你们交换戒指。”从草编的指环到象征着永远的钻石,那些浪漫的回忆似乎已经遥不可及,又似乎仅仅发生在昨天。“新郎可以亲吻新娘。”马修深情地当众拥吻雪柔,他们陶醉地闭上眼睛,全心品尝这珍贵的幸福时光。来宾们纷纷向新人抛掷彩屑,也抛掷出由衷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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