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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周晓寒在玛丽家遇到的最大的麻烦是克利斯。她既不知道史努比,又没去过迪士尼,在克利斯的眼里,她立刻就矮了一截。若是没有事求晓寒,他基本上漠视她和蜜雪儿的存在。但他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晓寒帮他倒果汁,他说谢谢的同时,还龇牙咧嘴地一笑,像白痴的笑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恨得她咬牙切齿,好气又好笑地在心里骂:小崽子,别在我面前弄鬼。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但会洗碗煮饭,连学工学农都会了。

好在除了喝果汁,拿零食外,他们难得打扰她,通常只在他们的房间玩游戏机,看卡通片,或在后院逗狗。在房子的右侧,肯用木头给他们搭了一间小小的瞭望哨。他们右侧的紧邻是一对犹太老夫妇,既不友善也不和邻居来往,肯就想了这个恶作剧让他们难受。两个孩子在里面收藏了许多捡来的宝贝,时常上去清点一番。绝大部分时间,小哥俩相处融洽,亲密无间。但若有邻居的孩子加入,形势就发生变化,往往是安迪气冲冲地进屋,把自己关进卧室不出来。晓寒懒得费神去过问,一则她要分秒必争,抓紧每个空隙多背几个单词,二则她知道,一旦邻居的孩子离开,克利斯和安迪就会不计前嫌,化敌为友。

然而也不是每天都这么风平浪静,这天正好是星期三,孩子们放学特别早。晓寒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个究竟,克利斯惊魂不定地跑了进来,脸上吓得没有一丝血色。晓寒问:“克利斯,出什么事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流血了,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又急忙从柜子里的小急救箱里拿出几个创可贴往外跑。晓寒抱着蜜雪儿尾随着来到屋外,只见安迪坐在瞭望哨旁边的空地上,左前额破了一个大口子,汩汩地往外流血,鲜红黏稠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地上。安迪已经吓傻了,忘了哭也不知道疼,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原来两个孩子刚才在瞭望哨里玩,一个玩具被安迪抢到了手,克利斯生气地推了他一把,他就从上面摔了下来,前额磕到岩石上。克利斯手忙脚乱地撕开创可贴要往安迪头上贴,晓寒没好气地说:“这个没有用,让我来看看。”她一看之下,不禁打了个寒战。伤口几乎有大拇指长,也很深。不但要去医院缝针,还得防止感染和破伤风。

晓寒把蜜雪儿往腋下一夹,腾出一只手扶安迪站起来,让他在外面的阴凉处等着。然后径直冲进蜜雪儿的卧室,把她放进婴儿床里。她刚一转身,蜜雪儿就毫不客气地号啕大哭起来。晓寒不敢回头,飞快地从急救箱里拿出一卷纱布冲出去,一圈圈地绕在安迪的头上。安迪早恢复了知觉,可是不敢哭,可怜巴巴地看着晓寒,又看看克利斯。几层纱布很快就被浸透了,晓寒的呼吸变得急促,手也微微地发着抖,冲克利斯高喊一声:“快,快给你妈妈打电话,叫她马上回来。”克利斯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他哭丧着脸看看晓寒,知道别无选择,怏怏地走回屋去。不一会儿,他大声喊道:“汉娜,我妈妈不在那儿。”晓寒也喊道:“问一问她去哪儿了。”隔了一两分钟,克利斯走出来,小心地说:“他们也不知道。”

晓寒恨恨地低声骂道:“Shit(俚语,脏话)!”找不到玛丽,只有靠自己。她不知道玛丽工作的医院怎么走,倒可以打电话再问。可是她的方位感极差,弄不好反而误事。她想起每天来回时见到路边的白桦树医疗中心,只是离这儿远一些。对,就去那儿!可是蜜雪儿怎么办?把克利斯留在家里照看她?不,不行,万一再有什么闪失,自己的罪过就大了。她目光炯炯看着克利斯:“我们必须马上去医院,你能抱着蜜雪儿吗?”克利斯挺了挺小胸脯,热切地说:“可以!”

晓寒眼见安迪的纱布又要被血浸透了,忙奔进屋子,又拿了一卷纱布,紧捂在他伤口上,示意他自己按住,安慰他说:“坚持住,你会没事的。”安迪害羞地小声说:“我没事,我知道。”晓寒微微一笑,心里松弛了一些。她重新回到蜜雪儿的卧室,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涨得通红。见晓寒进来,她立即止住哭声,伸出双手。晓寒一把抓起她,又顺手拎起自己的包和蜜雪儿的奶瓶。

还没到下班高峰,路上的车不算多。晓寒边开车,边从上方的后视镜里观察后面的孩子们。克利斯一动不动地紧搂着妹妹;蜜雪儿似乎很享受,好奇地东张西望;安迪则两手交替地捂住伤口。车子很快来到医疗中心,她胡乱把车停了,从克利斯手里接过蜜雪儿,领着两个男孩冲进去。坐在环形工作台后面的接待员不知出了什么事,站起来探视,晓寒喘着气,指着安迪说:“他受伤了。”接待员赶紧跑出来,领他们去后面找护士。

晓寒只觉得责任已了,抱着蜜雪儿靠墙站着。从极度紧张中松弛下来,她浑身软绵绵的,几乎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心里却颇有成就感,想着自己临危不乱,不禁有些得意。这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玛丽不是说我用不着对男孩们负责吗?这回她该吸取教训了吧,看她给不给我涨工资。可随即又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自己不过想多赚几个钱,竟暗暗高兴安迪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岂不是太卑鄙?

他们赶回去时,玛丽已经到了家。她听见汽车的声音,光着脚跑了出来,正要发火,忽看见安迪从车里出来,吃惊地问:“我的上帝,出什么事了?”晓寒淡淡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克利斯在一旁半是钦佩半是讨好地看着她——晓寒无疑已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了。玛丽抱过女儿,一手搂过安迪,闭上眼睛夸张地吐了几口气,似乎刚从噩梦中醒来一般说:“我都要吓死了。一回来,你们都不见了,你的车没有影子,我邻居家也找过了,差点儿就要报警。”她把手放在晓寒手上:“汉娜,你看,我的手还是冰凉的。”晓寒笑着说:“你以为我要劫持他们吗?这也太明显了,马上就会被抓回来的,我可没那么傻。再说,三个孩子呢,我可不想要负那么多责任。”玛丽诚恳地说:“我还以为男孩们能照顾自己,看来是我错了。”她沉吟片刻说:“汉娜,我每个月多付你五十块,好不好?”晓寒笑一笑,算是认可。五十块,聊胜于无,不过玛丽想必是尽力了。

葛慕远坐在办公桌前认真地阅读刚到的最新一期《环境科学技术》——这个领域的最权威杂志。他时而冥思苦想,揪扯着自己鬓角上的头发,时而用笔在纸上写点什么。维尔教授的论文他已经看了很久了,越看心里越难受。自己两个多月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攻克的研究成果顷刻间被判了死刑,他怎么能甘心呢。

他拿出一小叠整齐的打印纸,一页页翻看下去,寻找自己的失误之处。然而,面对这些古城堡里的迷宫一样复杂的公式,他就像在自己熟悉的家里,闭着眼睛也能进退自如。尽管揪掉了许多根头发,还是找不出错。可他又怎能轻易认输呢,毕竟这是他转到舒兹门下之后,自选的第一个研究课题呀。

葛慕远的研究是从大量的阅读开始的,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他几乎涉猎了近二十年来《环境科学技术》上的相关文章。遇到疑难之处,就把论文后面列举的参考文献找出来,再有问题,如法炮制,直到找到真正的源头。就这样,从涓涓细流,到分流,主流,再到源头,他逐渐对这个领域有了全面系统的了解。经过半年的积累和准备,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输出了。于是在舒兹举行的小组讨论会上,他打破自己保持了几个月的沉默,侃侃发表见解,令师兄师姐们刮目相看。他收集的论文也成为大家的资源。甚至有一次舒兹教授也走过来问:“慕远,你知道我从哪里可以找到维尔的二维粒子运移规律数学模型的推导吗?”他略加思索,回答说:“他的书里。我想是第三章,第二节,276页。”舒兹将信将疑地回到办公室,又疾步走回来,惊叹道:“慕远,你真的能过目不忘吗?!”事实上,慕远不但熟读了维尔的书,还遍读了他所有的论文。维尔教授在法国巴黎大学任教,和舒兹,林教授在耶鲁大学的导师一起,被视为此领域的三巨头。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奠定和发展的二维粒子运移规律数学模型已约定俗成地成为经典。慕远在叹服之余,灵机一动,自己若是捷足先登,在此基础上把三维方法解出来,岂不是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样令人瞩目吗?

两个多月以来,他紧锣密鼓地建模型,导公式。直到前两天,他认为自己的推导有理有据,打算出其不意地向舒兹交一份漂亮的答卷。只可惜舒兹去参加能源部的专家讨论会,这几天都不在。因此,慕远刚才读到维尔介绍三维方法的文章时,不啻于五雷轰顶。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绝!维尔早不做,晚不做,偏偏也在这个时候把闲置了几年的课题重新捡起来。更奇怪的是,他们发自同一起点,本该殊途同归,但他们得出的结论却大相径庭。维尔是名家,继续自己的研究无异于顺藤摸瓜,应该不会出错。那么是自己错了?自己精益求精的工作还是错了,怎么会呢?他心中的苦涩不堪言表。

将近中午,他泄气了,找自己的错真的这么难。自从拿到杂志,他还没离开书桌半步,身体都僵硬了。可他像是在惩罚自己一样,继续坐在那儿。忽然,好似黑暗的隧道走到了尽头,他心中豁然开朗:为什么不把维尔的方法从头到尾演算一遍,“绝症”或许就迎刃而解了?

奥里弗见他蹙着眉头奋笔疾书,走过来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嗨,工作狂,该吃午饭了,放松一下吧。”慕远抬头笑笑:“你去吧,我不饿。”奥里弗是持巴西护照的犹太人,他高高的个头,棕色的皮肤,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黑色紧身T恤,露出胳膊和前胸上的大块肌肉,看起来很有男性美。他和慕远的研究方向一致,他是数值计算的专家,慕远则擅长公式推导,他们配合默契,关系也比别人更近一筹。奥里弗看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扮个鬼脸矫健地走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这一次果真殊途同归了,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也就是说,是维尔的推导出了毛病。他浑身轻松地站起来,想找个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可是奥里弗上课去了,别人也都没在。他信步走到隔壁,李强正在计算机前写程序。慕远兴奋地猛拍他的肩,把他吓了一跳。他回头见是慕远,看看周围,轻声埋怨道:“你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吓我一跳。”

慕远也不理会,兀自拉把椅子坐下,压低声音说:“哎,我给你看点东西……这儿,维尔的最新论文,介绍三维粒子运移规律数学模型。不过,他的结论是错的。我刚刚证明出来,你看我的推导。”

李强怀疑地接过杂志和演算纸:“什么,维尔会错?”

慕远不服气地说:“他又不是圣人,怎么就不能出错?”

李强浏览着论文和慕远的演算,却并没有用心看,沉吟片刻说:“就是维尔不对,审稿的人也应该看得出来。你知道在《环境科学技术》上发表文章多不容易。一篇文章要经过三个合格的同行审核批准,才会被接受。上次林教授和学生的论文就被退回来了,动了大手术,再送上去,才被接受。”他掂着手里的纸说,“再说,你觉得你对了,也不能证明就是他错了。”

慕远愤愤然夺过杂志和稿纸,边走边嘟囔:“你等着,我就去证明给你看。”

奥里弗正劈劈啪啪地敲着键盘,见他进来,招呼一声。慕远犹豫片刻,告诉了他。奥里弗怀着极大的兴趣听完,迫不及待地说:“我有个主意,我可以用数值模拟的方法帮你证明。”慕远欣喜地说:“好,那就多给我上了一道保险。”

第二天下午,舒兹出人意料地来到办公室。慕远悄悄地守在他门口,等他打完电话,就见缝插针走了进去。虽然现在有奥里弗的数值模拟作后盾,他也清楚了维尔论文的来龙去脉,发现是因跳跃过多,假设的不合情理导致结论失误,可他还是紧张得鼻尖上渗出了汗珠。舒兹专注地听完,陷入了沉思。当时杂志主编建议他审核这篇文章时,因为忙,他推荐了自己手下资格最老的博士生埃尔维特。若非如此,错误可能在论文发表之前就得已避免。同为犹太人的舒兹和维尔是多年的好友,他们在学术上虽是竞争对手,却又惺惺相惜。他深知维尔在治学上的严谨,出现这种错误,几乎是千年等一回。他回过神,对一旁诚惶诚恐的慕远说:“慕远,干得不赖。你知道我刚下飞机,脑子不清醒。我带回家看,我们明天再讨论,好吗?”

这一夜对于慕远来说实属难熬。他坐在电视机前,心不在焉地用遥控把频道换来换去,什么也看不进去,内心却在浮想联翩。如果明天舒兹的答案是肯定的,按惯例他可以写一篇纠正的短文发表在《环境科学技术》上,将来会被广泛引用,总算分得一杯羹,不幸中的万幸。他从中领悟的经验教训也非常深刻。这个领域虽然尚属年轻,可也过了跑马圈地的时代。若是只沿着先行者的脚印走,就只能去抢别人的固有领土,在别人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折几根枝。到头来也只能是附属,形不成自己的体系。要想成为独树一帜、独领风骚的科学家,就必须站在这个领域的最前沿,在未被开垦的处女地上播种、耕种,而当自己根深蒂固,绿树成荫,后来者蜂拥而入时,又是开辟新战场的时候了。学海如商战,道理如出一辙。

想着想着,他索性把电视关了,拿了书到饭桌边看。一会儿,晓寒一手梳着水淋淋的头发,一手拿着吹风机走了过来。她刚洗完淋浴,脸上容光焕发,身上却娇柔无力。她见丈夫又狠狠地扯着头发,无奈地说:“你这坏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再拔就要秃了。”慕远揽过妻子,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摩挲着她的脸说:“活动活动脑细胞嘛。我这么多头发,拔不完的。”晓寒搅乱他茂密的头发,揶揄地说:“可不是嘛,这才拔了九牛一毛。等你把这三千烦恼丝都拔光,恐怕也就功成名就了。哎,你轻松一下吧,帮我把头发吹吹干。”慕远顺从地站起来,帮她吹重新长到肩头的一头秀发。晓寒却又不老实,一颗颗解开他衬衣的纽扣,透过里面的白背心往他肚皮上哈热气。慕远的心一晃一荡地悠了起来,身子渐渐有反应了,呼吸也变得炙热了。他把吹风机放在桌上,坏坏地笑着说:“那我们就好好放松放松吧。”拉起晓寒,边吻她边扯掉她的浴袍,又撩起她里面黑色丝质吊带睡衣的下摆,两只手伸进去揉捏她的双峰。晓寒躲着他,吃吃地笑道:“讨厌,头发还没干呢,就来占人家便宜。”慕远气咻咻地回答:“你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呢。你不想要这个便宜,浪的什么劲?”说着,抱起身子微微悸动的妻子向卧室走去……

早晨慕远一到学校,径直来到舒兹的办公室,立即从舒兹喜形于色,笑逐颜开的神情上找到了答案。舒兹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看见了自己当年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教授微微点着头说:“加油干,慕远。你会像我当年一样,很快就能毕业。”接着又得意地卖关子说:“去读读你的e-mail,有趣得很呢。”

慕远急忙回去打开计算机,昨夜来了两个e-mail,第一个是舒兹送给他和维尔的,舒兹急不可耐地向老朋友炫耀自己的学生。第二个是维尔的回函,他由衷地感谢慕远这么及时地发现他的错误,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在学术会议上认识他,有机会合作。慕远读了一遍又一遍,想着维尔不仅学问做得好,做人更是无可挑剔。他在一个默默无闻的晚辈面前还这样虚怀若谷,的确颇具大师风范。

这天晓寒来到玛丽家,见到玛丽光着身子披件白色浴袍,把只戴着尿布的蜜雪儿贴在胸前。晓寒想不出她又在玩什么新花样,开玩笑说:“怎么了,蜜雪儿没有衣服穿了?”蜜雪儿见来了救星,挣扎着要到她这儿来。晓寒抱着她去找衣服穿,玛丽跟在后面愁容满面地说:“昨天晚上我哺乳时,她咬了我的奶头,疼得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吓着了她,她就不肯再吃了。我只好给医生打电话,她建议我们一起沐浴,肉贴肉,心连心,我都照做了。可是她还是不肯吃奶,怎么办呢?”晓寒想玛丽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婴儿奶粉比母乳还方便,婴儿食品应有尽有,真不知她愁什么。于是耸耸肩说:“那不更好吗,省掉你很多麻烦呢。”玛丽反驳说:“那可不是麻烦。只有在哺乳时,我的母性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等你有孩子了就会明白的。可惜我也许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享受了。”玛丽突然话锋一转,双目生辉地说:“汉娜,我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肯昨夜打电话来说他们要去医院实习,他的老师同意他到我这儿来,他很快就要回来了。”晓寒问:“究竟哪一天呢?”玛丽说:“他不告诉我,说要给我和孩子一个惊喜。所以我约了芭芭拉,也就是肯的前妻来清理家里,特别是那个金鱼缸。”晓寒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道:“肯的前妻?”玛丽不以为然地说:“是呀,她很需要钱。……我中午要去做头发,不回来了。”

将近中午,芭芭拉悄然而至。晓寒绝没料到她会这么有魅力。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白色套头毛衣,使她看上去身形婀娜,风姿绰约。她小小的面庞和细巧的五官具有经久不衰的古典美。她似乎很不情愿地介绍了自己,同时用那双深潭般的双眸迅速而警觉地在晓寒身上溜了一眼,就轻巧地走开干活去了。她就像浓雾天朦胧闪现的阳光,没有一点暖意,更让人捉摸不透。

芭芭拉一刻不停地干了三个小时,两间半厕所和厨房焕然一新,像从来不曾被用过。她洗净双手,走到屋外的树影下抽烟休息。晓寒透过玻璃窗观察她,见她茕茕孑立于斑驳的树影下,微微仰着头,眯起眼睛深吸一口,再徐徐地喷出烟雾,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和凄苍。

清理金鱼缸本身就是一项大工程。芭芭拉站在椅子上,把金鱼网放到一桶清水里,再把鱼缸里的水舀出来倒掉,然后用特殊的吸尘器把沉淀到底部鹅卵石上已经开始腐烂的鱼食一点点地吸去。芭芭拉半个身子硌在鱼缸的玻璃边上,不时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里面的水越搅越混浊,晓寒在一旁替她着急,不知她要忙活到什么时候。

忽然间,车库的门吱吱嘎嘎地开了。晓寒想这下好了,让玛丽看看芭芭拉的辛苦,多付她点工资。没料到风尘仆仆、大步流星走进来的却是肯。开了十来个小时的车,他的身体看起来很僵硬,眼里却闪着喜悦的光芒。他把蜜雪儿抱过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连亲了许多下。又跟晓寒问长问短,问她考试准备得如何了,说蜜雪儿暂时由他带着,晓寒可以安心去看会儿书。

晓寒又哪里放心得下,她悄悄地过去察看了两次。肯拿了一杯啤酒,盘腿坐在金鱼缸前面的地毯上,蜜雪儿在他腿间爬上爬下。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激动的,芭芭拉的脸上腾起了两片红晕,眼里的冰也融化了,变成了两汪碧波荡漾的春水。他们虽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晓寒却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脉脉温情。她在心里叹道:可怜的女人,她还爱着肯这个负心郎呢!

突然,客厅里传来了蜜雪儿嘹亮的哭声。晓寒急忙跑过去,见肯正在替芭芭拉往鱼缸里灌清水,蜜雪儿却不高兴呆在芭芭拉的怀里,扯着嗓子哭喊。芭芭拉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晓寒安慰她说:“我来吧。我每天遛狗似的带她出去走一趟,她习惯了,到时候就闹,准得很。”

晓寒她们回去的时候,芭芭拉走了,玛丽却已经回来了。沙发上凌乱地放着她买回来的新衣服,玛丽正在质问肯:“你回来后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晓寒猜想她回来见到肯和芭芭拉在一起的默契,以为他们旧情复燃,才忍不住吃醋的。肯挤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地说:“我本来明天才能回来,可昨晚打完电话后,说什么也等不下去,一大早就往回开,想早点见到你和孩子们……”

玛丽和肯正吻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两个男孩放学回来,见到肯,雀跃着拥上来,父子三人其乐融融地闹成一团,玛丽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疯。肯突然发现安迪被头发盖住了一半的创可贴,小心地撕开来细细察看,脸色沉了下来,抬头问玛丽:“你不是说安迪的额头只碰破了一点点吗?为什么要缝针?这么久还没好?”玛丽抱歉地说:“的确比我告诉你的严重,因为我怕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实情,不过伤口很快就会好的,医生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肯不再追究,重新把两个男孩揽在身边坐下,可屋子里的气氛已经悄然改变了。

肯故作轻松地问孩子们:“学校怎么样?”克利斯重新活跃起来,抢先说起学校的事,又拿出他做的手工,学写的字母、数字给肯看。玛丽满足地一笑,没注意到安迪的神情局促不安,放心地拿起新衣服向卧室走去。

晓寒和玛丽在起居室笑谈蜜雪儿的趣事,陡地听见肯如雷般一声断喝:“玛丽!”她们被惊得魂飞魄散。玛丽慌忙丢下蜜雪儿跑过去,晓寒叹口气,刚才早走两分钟就好了。不得已抱起蜜雪儿跟过去,看到底什么事让肯大发雷霆。

肯手里抖着安迪的家庭作业簿,脸色煞白,两眼冒火地对玛丽说:“你看看这个,看看这个。”她接过来,一页页翻下去,不时抬头偷看肯的脸色。安迪的作业越做越差,老师在几处批了“需要帮助”的批语,并且于上星期给家长写了封信,猜测安迪具有Dyslexia(阅读障碍症),建议家长带他去测试。患有这种症状的儿童,会在阅读的时候把单词颠倒看,比如dog在他们眼里就变成了god,而绝大多数词汇则变得毫无意义。这种症状有些是天生的,有些则源于心理障碍。显然玛丽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检查安迪的功课,因而对此一无所知。安迪坐在沙发一角垂着头,克利斯则躲得远远地偷看。

玛丽心虚地说:“那我明天带他去看吧。”

肯不依不饶地:“你早干什么去了?一定是没完没了地给你那些讨厌的朋友打电话聊天。”

玛丽委屈地:“我只是在孩子们睡觉以后才和朋友们聊聊天,打发时间的。”

“难道三个孩子和工作还不能填满你的时间吗?”

玛丽悻悻地:“不,我忙得很,忙得没有喘气的机会。可是忙并不等于我不空虚,不寂寞。”

肯扬起眉问道:“你到底要什么?我听你的话去上学,现在你又抱怨你空虚、寂寞。我怎么做你才满意?”不等玛丽回答,他又愤愤地说,“我早该想到的,不该把安迪留给你,你根本不配做他的母亲。”

晓寒早就躲开了,耳朵却一直竖着听。听到肯说出这么恶毒的话,不禁暗暗替玛丽叫屈。玛丽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算得上呕心沥血了,就是对于安迪,她也是一个称职的继母。晓寒曾目睹因克利斯调皮不听话,惹得玛丽大发雷霆,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还厉声问:“你想要我死吗?”可她对安迪从未动过一个指头,也不是一味地纵容。每天见到他们,亲完了这个亲那个,并没有明显的亲疏之分。

果然,玛丽的火也更旺了,她狠狠地诅咒道:“你该下地狱。我每天像狗一样辛苦工作,赚钱养家,帮你付学费,还要想办法帮助你的前妻。你瞎了眼,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吗?”

肯轻蔑地冷笑道:“不就是钱吗?告诉你,没有你的钱,我们也会过得好好的。”他一把扯过玛丽手上的作业簿,拉起安迪说:“我们走。”

玛丽气得说不出话,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又不甘心地追上去,冲着他们的背影喊:“你就这样溜掉吗?你这个懦夫,懦夫!”肯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到车子发动和离去的声音,玛丽又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呆若木鸡地走到沙发上坐下,用手撑住额头,呜呜咽咽地伤心落泪。待她冷静一些,晓寒走到她身边,轻声问:“玛丽,你没事吧?”玛丽条件反射般抬起头说:“噢,没事,没事。”身子又滑下去,软绵绵地说:“我头疼得厉害……汉娜,你回家吧。”晓寒倒真是心急火燎地想回家,可这时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只好说:“我晚点走没关系,你去卧室里休息吧。”玛丽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嗖”地站起来:“真的吗?既然这样,我这就去找肯。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以前我们每次吵架,他都去那家酒吧。”晓寒差点儿笑出来,想玛丽真是气糊涂了:“玛丽,安迪和他在一起呢。”玛丽又紧张地问:“你说他们会不会去芭芭拉那儿?”晓寒想也没想就摇摇头。玛丽重新跌回沙发,哭着说:“他们还能去哪?回加州吗?天哪……”

克利斯怯生生地走过来说:“汉娜,我饿。”玛丽立即止住哭声。晓寒忙说:“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领着他去厨房,把蜜雪儿放在地上,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熏肉和奶酪,做了几个三明治。她倒杯果汁,端起装着三明治的盘子来到玛丽身边,玛丽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想吃……汉娜,你今晚能留下来,在客房里睡吗?我害怕极了。”

晓寒迟疑片刻说:“好吧,我给慕远打个电话。不过,你不用着急,夫妻总免不了要吵架,越吵关系越好。”

玛丽轻叹一声:“谢谢你的劝慰。你不了解肯,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今天我恐怕伤透了他的心了。唉,都怪我,对安迪太不关心了,他是个多好的孩子呀,帮我照看蜜雪儿,帮克利斯装午餐盒,可我哪里会想到……我真得去躺一会儿,否则要崩溃了。”

她摇晃着走到钢琴面前,打开琴盖,随手娴熟地弹出一串串音符。这是晓寒不熟悉的曲子,可那抑郁忧伤的旋律一下子就占据了她的心扉,想忘也忘不掉。自从她来到玛丽家,这琴就没被人碰过,原以为只是摆设,没想到玛丽外表粗犷,却还有这等雅兴。玛丽没有再弹下去,慢慢到卧室去了。

晚上晓寒安顿好孩子们睡觉,自己也洗漱完毕,准备回客房休息,却又在卧室外的走廊里驻足盘桓。走廊的墙壁上挂满了一幅幅玛丽一家的彩色照片。白天,走廊里黑乎乎的,看不真切。今晚在灯光下,张张笑脸鲜活无比。年轻的玛丽戴着奖牌,身穿紧身彩色运动衣,倚在自行车旁浅笑盈盈;肯那时没留胡须,英俊,自信;三个孩子的婴儿照,三张精雕细琢的小脸儿。最顶头是全家福,五个人衣着亮丽,目光闪闪地看着晓寒。晓寒摇头叹息,走进客房,和衣坐在床上。想来玛丽在而立之年就实现了所谓的“美国梦”——一幢舒适的房子,三个孩子,两条狗,算是佼佼者了。面对这种幸福,她却不时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捅出个窟窿。而当生活中的难题接踵而来时,她也只能以“头疼”做借口去逃避,可悲可叹。她真心地希望这个还算美满的家不要轻易破碎才好。

睡到半夜,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蜜雪儿也哇哇大哭起来,晓寒连忙起身去她的房间,隐约听见玛丽压低了声音在说着什么。不一会儿,玛丽穿戴整齐地来到晓寒的卧室,轻声说:“汉娜,警察刚打电话来,肯出车祸了,我要去医院。”晓寒吃惊地问:“他们受伤了?厉害吗?”玛丽哑着嗓子说:“他们刚到医院,要做全面检查,不过,好像问题不大。”她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拥抱一下晓寒说:“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晓寒只微笑着,当初她只想赚点钞票,如今身不由己地卷入他们的家事,且无形中给了玛丽精神上的支持,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玛丽跌跌撞撞地来到医院,安迪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玛丽急奔过去,迅速地把他全身看一遍,见他安然无恙,悲喜交集地说:“谢天谢地,你没有事。”安迪强睁开眼,睡眼惺忪地嘟囔着:“妈妈,我想回家。”玛丽流下泪,哽咽着说:“回家,马上就回家。”抱着他站起来,安迪已趴在她肩头睡着了。肯正在接受医生的检查,见玛丽泪眼婆娑的样子,心中又愧又悔,喉头动了几下,什么也说不出。玛丽见他左臂上着夹板,绑着绷带,惊呼一声:“你怎么了?”医生安慰她说:“还好,只是软组织受伤和肌肉拉伤,没伤到骨头,大概两个星期就能恢复。他们已经非常幸运了。”说完,善解人意地关门离开了。肯从床上坐起来,夫妻相对无言。他缓缓地把她的手拉过来,玛丽紧挨他坐下,头靠在他胸前,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如秋风中瑟瑟抖动的枝叶。

肯完成两个星期的实习,返回加州继续学业,手臂也基本康复了。肯走后,玛丽满腹的思念如被闸门切断的洪水,无处疏导。于是和晓寒聊天的时候,玛丽每每把话题引到丈夫身上,主动说起那天车祸的事。

那天肯一怒之下沿着白天来的路狂飙回去,一口气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直到他自己饿得嘴里发苦,肠子绞成一堆的时候,才想起后排一声不响的儿子,赶快去高速公路边的麦当劳吃东西。父子俩默默地吃着,安迪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真笨,一点希望都没有。”肯搂过儿子,眼里已蒙上了一层雾,半天才说:“不,儿子,会好的,会好起来的,爸爸不怪你。”安迪看看他,又说:“爹地,我想回家。”肯试探着问:“那我给芭芭拉打个电话?”安迪不置可否,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才说:“你知道的,不能怪玛丽,她太忙,她……”肯的视线模糊了,他也觉得自己过于鲁莽,却又不想承认。听了安迪的话,正好顺水推舟,开怀地笑着说:“我们现在就回家。”安迪也高兴了:“我很想念克利斯和蜜雪儿。”

他们快马加鞭地往回赶,肯的速度大大超过了路边设置的限速。右前胎突然爆裂,肯急忙煞车。可是他煞得太猛,车子翻到了高速公路边的浅沟里,打个滚才停下来……

晓寒却体会到了另一种悲哀,不是说“子不嫌母丑”嘛,难道安迪小小年纪,已经势利到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认了?于是问:“安迪为什么不喜欢和芭芭拉住在一起,是因为她穷,买不起很多玩具吗?”

玛丽连忙说:“不,不,一个不幸的家庭对于孩子来说,就像一座坟墓。不幸的首先是芭芭拉,但根源不在她。她十三岁的时候,母亲病逝了。不久,她就被她当牧师的父亲强奸了,不幸也就开始了。”

“什么?”晓寒的脑袋像被炸开一样,脸也变得惨白,仿佛人间最丑恶的一幕就发生在她眼前。她心里一阵恶心,牧师,人们把他们当成正义的化身,善良的使者,怎么会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她这才明白芭芭拉为什么对人那么戒备,为什么看上去从头到脚都像一出悲剧。

玛丽看她一眼,继续说:“这种情形持续了两年多,直到有一天,芭芭拉准备了一把刀,以死相胁,她那禽兽不如的父亲才放过她。她又在那所房子里战战兢兢地生活了两年,终于离家出走,再也没回去过。既没有学历又没有技能的女孩子只能在快餐店打工,挣最低的周薪,做最苦的差事。她对男人极不信任,因而只能为了糊口而苦苦挣扎。过了几年朝不保夕的生活后,她和肯相遇了,肯锲而不舍地追了她很久,她心里的冰山才融化。他们度过几年幸福的时光,后来又有了安迪。可是她少年时期那段惨痛经历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她变得越来越消沉、自卑,患上了抑郁症。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天都不出来,对年幼的安迪不闻不问,任他自生自灭。我认识肯的时候,他不仅要打理租录像带的小店,还总是把儿子带在身边,父子相依为命。我很同情他们,就把安迪带回家和克利斯一起玩。时间长了,我们变得像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

晓寒斗胆说:“可是……这对于芭芭拉,不是很残忍,很不公平吗?”

玛丽爽朗地说:“我不这样认为。他们家庭的解体,不仅对肯和安迪是一种解脱,也从根本上帮助了芭芭拉。她那时不用为生计发愁,整天闲在家里,免不了悲悲切切。现在她在政府的帮助下,在社区大学念病历管理专业,不过生活费要靠她给别人清理房子来赚。在她能够独立之前,没有资格共同监护安迪,所以她别无选择。而且她现在加入了一个小俱乐部,那里都是和她有类似经历的女人。她看见别人都活得好好的,得到了不少鼓励和安慰。”

晓寒想到了自己。她从小生活在父母为她营造的单纯环境中,纵然清贫,却很温馨。成人后,面临挫折时,她曾经自怨自艾,愤恨命运的不公。然而她今天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那样微不足道。相比之下,自己还是个幸运儿呢。美国社会五光十色,文明程度很高,可依然满目疮痍,遍体鳞伤,肥皂剧里那些离奇的情节,并不是编剧为了迎合观众的猎奇心理而愿杜撰出来的。在文明的进程中,许多糟粕乘虚而入,甚至堂而皇之,大有取代传统道德之势。加上媒体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这个世界已经是无奇不有,晓寒了解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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