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后的第三天,天晴,一级东南风。
张宏恰巧在路上碰见孙小花了。这是一次不愉快的偶遇。
张宏很少出门,他的体型不允许他乱跑。上一次,他外出垂钓,结果水塘的岸被他压塌了,他险些翻进去。又有一次下台阶踩空,拉伤了腿部韧带,休养了整整半个月。即便是缓缓走路,他的膝关节也会比正常人更快地磨损,外加大口喘气与巨量流汗。
孙小花也很少独行,她一般都呼朋引伴的。
道路的两边都是农田,没有任何遮挡物。两个人远远地就相互瞧见彼此了。其实以前,张宏和孙小花有过一段暧昧时期。那个时候,张宏觉得自己以后有大把的时间,所以并不着急把心里话说出来,况且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改变心意。他为孙小花创作了一首歌,词曲都很差。但是张宏自己很是得意,有一回唱给孙小花听过。这些年许多事情发生了,他已经无法完整地回忆起歌词了。倘若孙小花也忘记了,那么,这首拙劣的词曲就会从此从世界上消失。
张宏就这么漫漫地回忆着,任由思绪流转。两人越是靠近,张宏越是紧张。终于照面了,可以看见彼此脸上的表情。
张宏忽然生出一股子混蛋气,拦住了孙小花的去路。
“干嘛!”孙小花皱起眉头,后退了一步。
张宏忽然无话可说。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动物本能的驱使,这使他灰心丧气。
“没什么……还记得我给你唱的那首歌吗?”张宏话锋一转。
孙小花脸一撇,“不记得了。”
“以前你并不这样冷淡的。”
孙小花嗤笑一声,“以前你也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谈话不换而散。
张宏气鼓鼓回了家。他心想:“这样一个浅薄的女人,不值得我再做任何事情。”但是又自我怀疑:“哎,我也实在没什么好的。”
“来,一口气喝下去。”母亲又端来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瘦身偏方,它的味道极苦。
张宏生出一股子悲壮气,一仰头就喝了。结果还是撑不住,“哇啊”一声吐长舌头,含混不清地喊,“水……水……”
“乖儿子,今天表现勇敢多了,要坚持。”递过凉水。
“咕……咕……”,张宏猛灌两口,“要是再减不下去,我可就不乖了。”
“哈哈,一定有效的。”
晚上,张宏照例上称,“四百……四百八?四百八十一!天爷,真有效果啦!”
第二天,张宏主动找母亲,想要喝今天的份额,谁料她整个上午都不在。家里没人,他自己一个人看蚂蚁。
不久,张童乐过来串门,他一脸愁容,“听说了吗,张本思叔叔死了。”
张宏如遭霹雳,“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昨儿还好好的。”
“就今天早上,村里人都去了。原因倒不清楚,我一问,大人们就好像很忌讳的样子,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去玩去……’”
中午,父母回来了。张宏问起来,两人神情古怪,语焉不详。只说的确是死了,已经通知了他的儿子,赶回来料理后事。
张宏感慨起人生无常来,但是又觉得父母和村里人的态度很值得玩味。
这样一耽误,到半下午,张宏才想起来减肥特效药的事情,“对了,妈,昨天你给我喝的什么?好像真有效果诶,我减了好多了……”
母亲顿时瞪大眼睛,双手擒住张宏的双臂,质问道:“什么?减了多少?什么时候称的?”拉着张宏上称,仔细辨认读数,“四百七十二!天哪,这……这……”
母亲突然嚎哭起来,引得父亲出来,母亲看着父亲,指着张宏哭道:“他怎么也……这造的什么孽啊……”
父亲面如土色,两人瞥了张宏一眼,张宏心下不安,声音颤抖,“干嘛?我怎么了?”
两人不理张宏,躲进房间关上门,嘀咕起来。张宏又害怕又好笑,围着房子大叫道:“干嘛呢,究竟什么事情嘛?好好的,你们别吓唬我!”他几乎要哭出来。
过了好一阵,两人才似乎下定了决心,走出来告诉了张宏真相,以及他们的猜测。张宏一开始还觉得是迷信,或者胡思乱想,几乎要笑出来。但是细细一琢磨,又不禁面如土色。是啊,哪里有正常的法子可以使人这样减少体重。如果这个速度不会停止,那么变成骷髅的日子将可以精确地计算出来。
“再不要减肥了,现在你要放开了吃。我去买菜,你烧饭去。”
张宏的大脑还是不能跟上变化的节奏。他莫名地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我会死吗?不过我也许会瘦下来,那个时候我要去见小花一面。那一定是很浪漫的。”张宏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疯狂的念头来。
张宏近来频繁地想到了死亡。自己的病症并不只是生活不便而已,如果不能得到控制,只怕至多活到三四十。他想着,自己倒与村里八十岁的张老爷更像,都不知道自己某天早晨就不会再醒过来了。
张宏仔细地回忆了一生,实在是没有做出什么值得叫人铭记的事情来。上了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因为身体状况而不得不休学。本来好多事情都是要以后做的,但是他已经失去了机会。
但张宏转念一想,不管自己多么平凡,来到世上,总该留下些什么。从年初开始,张宏着手写回忆录,从自己记事那年写起,零零散散,轻重不分,写的很差。
“我倒是想不到,我居然不是因为肥胖而死,反倒可能会是饿死的。哈哈,这才叫世事无常呢。”张宏倒是很乐天。
如今,张宏的饮食从一日三餐改成了一日八餐。只要张宏消化完上一餐吃过的东西,下一餐就已经准备就绪了。张宏变得麻木。他被锁在家里,每天像陀螺一样,被焦急的父母拉着吃饭、上称。每一次读数,父母都要伤心一次。村里不断有坏消息传过来,都被他们拦截了。
张宏的衣服总是偏大,不停地脱落。母亲从衣柜深处翻出以前的穿过的、散发着霉味的衣服使用——这些都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再被用上的。
只有故事的主角——张宏,显得异常平静。他好像已经接受了命运,看不出悲喜,反倒安慰起父母来。他沉浸到一种奇异的幻觉之中,感觉不到恐惧,反而隐隐有些期待。也许自己即将上演一出精彩的戏剧,而现在发生的事情则是必不可少的前奏。
终于有一天,父亲忍不住了,他狠命地扇了张宏一巴掌,大叫道:“你振作一点!”
张宏呆呆地盯着父亲浑浊的、发红的、留着泪的双眼,好似从梦中惊醒过来。忽然,他自己的泪也流下来,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勇气和希望。这一刻,他仿佛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