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五年过去,顾惜朝的人形蝉衣,已经褪下第五件。
如今又一次化成了人,且这一次终于没有变小。
他不知道为了让他化形,无目老人、苏胴奚、挽山子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但是点苍宗天上的倒悬镜海,已经干涸,露出了空寂灰蒙的天空。
三人站在山上,看着已经抽条的鱼莜灵抱着顾惜朝满山疯跑,眼中带着少有的笑意。
他们很喜欢这个女子。
这日,一只白白的雀鸟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了无目老人的肩膀上,吱吱喳喳叫了半晌。
三人都是愣住,然后面带忧色的看向了山中的两人。
苏胴奚转身走开:“天下要大乱了,还是告诉他们的好。”
挽山子冷哼一声:“这人,一有事就跑,脸皮也忒薄了,我去叫她。”
说完,挽山子转身就走,很快就超越了慢悠悠的苏胴奚,钻进大殿没影了。
无目老人叹了一声,对着山间一招,顾惜朝和鱼莜灵就飞了过来。
“鱼族常安公,昨日于家中自缢,晋国也有了大变故,你二人是时候回去了。”
鱼莜灵双手松开,花朵飘零,仿佛再也听不见什么,一双眼睛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离开之时鱼常安的微笑。
顾惜朝也睁大了眼睛,自缢?怎么会!
“哎,你第三十六次蜕皮,将是最后一次,我们也需要时间准备,这方阵盘收好,等你们那边料理妥当就回来吧。”
无目老人说完,也跟着离开。
喝斥。
喝斥。
鱼莜灵好大口的喘息,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顾惜朝手足无措,鼻头也跟着发酸,抱住她轻拍着背。
默默无言。
......
无目老人差人把他们回到了鱼府。
鱼莜灵看到那被丧白笼罩的鱼府大门,没有哭泣,哪怕看到,也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缓步走进,一具棺材摆在正中,那失了血色没有生息的尸体依旧熟悉的相貌一瞬间让她心若刀割。
“灵儿,你回来了。”穿着麻衣的母亲快步走上,看着孩子失了神气的眼神,泪流满面。
顾惜朝终究是见不得这种场景,一开始就没敢过来。
嘎吱,房门打开。
顾惜朝走上前去,似乎仍有一道身影坐在主座。
“来了,坐吧。”
那没好气的声音终究是虚幻,顾惜朝走到桌旁。
啪。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脚下。
“咦?”
顾惜朝抬起手擦着眼泪,什么时候?
桌上摆着一本书,顾惜朝再熟悉不过——《朝服金石记》。
鱼常安听闻他曾为一剑而辩人,以血肉向冥蜈、对树报死歌的情思让一把名剑自毁,便专门购来此书,细细看了一遍后说:“楚人的情思总是炽热,可求己乐而全然不顾亲友,不孝不忠,如此之人,死了也罢。”
顾惜朝看去,却是最后步灰陶死时,摔碎美玉的那一节。
金石穿我肚,七尺长躯九斤血,血肉供冥蜈,对树报死歌,此生欢笑何其多也。
顾惜朝无端的怒骂:“自缢!鱼常安你这个智障东西!”
恍惚间,一个男子似乎在对他笑笑,摇了摇头。
眼泪再一次流下:“是什么值得你抛妻弃子?求己乐也全然不顾亲友,不孝不忠,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
那男子咧嘴,伸出双指,似乎一夹。
顾惜朝跌坐在地,双手抱头,大哭特哭,半晌后起身,摔门离去。
许多年后,他总是后悔,当时他为何没有去拜祭。
.....
刚刚出门,就有一个男人找上门来。
蚩公羊。
“你们还是回来了。”蚩公羊叹息一声。
他本没有理由要来,顾惜朝死死的盯着他:“鱼常安是怎么死的?”
蚩公羊似乎答非所问:“你知不知道,今天城东有一间房屋起了大火,一间寻常屋舍竟然烧死了一个三劫修士,而城西的一只水缸中,也捞出来一具尸体,也是三劫?”
“谁杀了它们?!”
“杀?也算吧,通谏大夫马光义、兵司马韩进之,他们和鱼常安一样,都是世子殿下的东宫侍讲!”
顾惜朝泄了气一般,跌坐在地:“是晋王?”
蚩公羊点头:“谁能想到,晋国唯一的世子铁板钉钉的未来晋王,竟然会在两日前去弑父,昨日朝上,晋王前日亲自把世子殿下钉死在那为晋王准备的棺木中,棺材就摆在议政殿前,百官耳中尽是世子殿下的哀嚎之声,晋王欲要杀世子,可他不愿承担杀世子之名,所以要以一个理由撤掉世子的封号。”
顾惜朝大笑:“篡位之人,这时候知道爱惜羽毛了。”
蚩公羊没有答话,顾惜朝便自言自语:“呵呵呵,前代晋悼王和大王一母同胞,清君侧那场大变之后,悼王说是病亡,但其实死的不明不白,都是血亲,兄长杀得,儿子就杀不得吗?”
蚩公羊终于开口:“世子之果位,与晋天相连,若无理由废黜世子,晋天将会受到大损,当年的悼王,也是被废之后才.....病死。”
“呵呵,呵呵呵。”顾惜朝惨笑,回头看去,书房中似乎又出现了一道虚影,他笑笑,然后抬起双手,向着皇城行着大礼。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天地君亲师,晋王占了前二,首当其冲,所以要罢黜世子的封号,最好就是师长,晋王可是让他上书。”
“忠义自古难以两全,他们选了大义,以死还忠,我辈楷模。”
顾惜朝深吸一口气,在没有说话,斩钉截铁道:“世子为什么要弑父,又怎么可能弑父,这和雪寒鸦又有什么关系!”
蚩公羊许久后才道:“我那弟子,真是经天纬地之才,竟然利用了晋天的漏洞,执掌晋天者,除非是持大量的重器,不然哪怕晋国所有的四劫加起来也不可能是对手,可偏偏人寿有穷尽,晋王之位也要不断轮换。”
“常理来说,是先立世子,这样统承之位只在王子间角逐,世子继位之后,对晋天的伤害最小,但是也有一些情况,比如大王废除兄长,或者史书里那些废了旧王的例子,一国之天,受封于一族一姓,同族之内,按理说都有资格统继晋天,只不过是嫡子占优而已。”
“而一旦有新龙有足够资格向旧龙发起挑战,那么旧龙就几乎无法借用晋天之力,到时就变成了寻常修士的修为之争,而晋王,当年在争位之时,受了暗伤,不仅难有子嗣,自身的寿数修为都受了影响,只能维持三劫状态,世子殿下的修为,不知怎地被灌入了四劫,只差一点就真的弑父成功。”
“仅一个世子位就足够弑父?”
“还需要文武百官以及重要的同族血亲的支持,最重要的还是连年兵战,晋天有感于晋民对大王的不满。”
“呵呵呵,那么多的支持,晋王又要大开杀戒了吗?”
“此番变故太大,谁也说不清楚有多大的影响。”
“你还是没说世子为什么要杀晋王!”
“厚积薄发而已,晋王好礼却嗜战,这些年刚刚恢复民生便与楚越开战,且赢姬韩智四家做大,世子殿下执政之后一直企图压制,却没想到会被晋王给打压,世子便开始借酒消愁,执着于享乐之事。”
“只此而已?”
“后来晋王为了开战,逼死了....老王后。”
顾惜朝的眼睛猛地睁大。
“王后和王妃,是养育世子,对世子最好的人,其中情分那怕是世子生母都赶不上,王后死后,王妃跪在王后殿前,三年不饮不食,于去岁悴死,晋王将她们草草下葬,连该给的礼仪都不给,想来是那两位也逼急了晋王,当然,对外说两位是被病死的,而从那以后世子便性情大变,日夜着孝服,饮食必在墓前,休憩必在棺中,恐怕离疯了也已经不远。”
“我不知道其中我那弟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这些事中处处有他,我只能猜出,世子善幼,他以情缠缚,先破了世子的志向,然后又激起了世子常年压抑的忿怒,终于把世子推上了这条不归路,好在他还是失败了。”
“为什么失败?难道晋王死了不好吗?”
蚩公羊身上散发出一种极复杂的情感:“世子动手那天,晋王刚好召见世子的嫡子,世子当时已至寝宫外,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因情而怒的火焰想来是因情而灭了,世子丢下刀后,去向皇陵,据去抓捕的禁卫军说,世子迎来了生母,重新为王妃举行了应有的礼仪,也终于为王妃尽孝了,晋王...晋王若死,才是大乱!”